马建国和李瑞两个人，一个像是喝了三斤烈酒，满脸通红，眼里放着从未有过的光；一个像是神功初成，在办公室中央那片小小的天地里，踩着玄奥的步法，嘴里念念有词，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三个月后东南亚锡矿价格的惊天巨浪。
整个办公室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亢奋的热流。
然而，当林舟的目光从马建国身上移开，投向角落里那个从始至终都像一座孤岛般存在的女同事时，这股热流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冰墙，瞬间凝固。
苏晓。
她低着头，一头乌黑的长发遮住了她半边脸颊，只能看到一个线条清冷、抿得紧紧的下巴。她面前的桌子上，文件摆放得一丝不苟，一支钢笔被端正地放在笔记本旁，笔帽对齐着本子的边缘，仿佛一个严阵以待的士兵。
她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但她整个身体都在释放着一种信号：别过来，别碰我，别跟我说话。
前两把火，烧得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李瑞是干柴，一点就着；马建国是浸了油的朽木，看似顽固，实则一点就透。他们都有着清晰的欲望和可以被利用的弱点。
可苏晓不一样。
在林舟的因果沙盘里，这个女同事的人物模型，散发着一种不同于其他人的、近乎于灰色的冷光。
【人物：苏晓】
【状态：自我封闭，高度戒备】
【核心诉求：……数据缺失……】
【性格弱点：……数据缺失……】
【关键事件：三年前，因举报‘绿岛生态园’项目财务问题，遭直属领导‘周扒皮’打压，被所有同事孤立，从业务骨干沦为档案管理员。】
沙盘上关于她核心诉求和弱点的数据，竟然是一片空白。这说明她的内心被层层包裹，连沙盘这种级别的超级推演，都无法轻易洞穿。她把自己藏得太深了。
林舟知道，对付这样的人，任何基于利益交换的“钥匙”都会失效，甚至会起到反效果，让她更加警惕。
“马叔，李瑞，你们先去把手头的工作梳理一下，各自列一个详细的计划，下午给我。”林舟的声音打破了办公室的沉寂。
“好嘞！”马建国应得中气十足，拿起自己的宝贝通讯录，像捧着圣旨一样，回了自己的座位。
李瑞也从神游中惊醒，看了一眼苏晓的方向，又看了一眼林舟，眼神里带着一丝好奇，但还是乖乖地抱着他那份报告，坐回了角落，拿出纸笔，开始疯狂地书写着天书般的公式。
偌大的办公室，只剩下林舟和苏晓两个人，以及一片被刻意制造出来的安静。
林舟没有急着开口，他只是走到苏晓的办公桌前，静静地站着。
苏晓感觉到了头顶投下的阴影。她没有抬头，握着笔的手指却下意识地收紧了，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能听到他的呼吸声，平稳而悠长，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她在等。等他开口，等他说出那些她已经听过无数遍的话。或是画一张不切实际的大饼，或是用一些模棱两可的许诺来收买人心。她已经准备好了所有的盔甲，随时准备用最冷漠的言辞，将对方刺退。
然而，林舟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将一份文件，轻轻地放在了她的桌面上。动作很轻，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那是一份装订整齐的A4文件，封面上的标题是用三号黑体打印的——《关于c方案廉政监督与风险内控体系的初步构想》。
苏晓的目光，像是被磁石吸住的铁屑，牢牢地定在了那行字上。
廉政监督……风险内控……
这几个词，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插进了她内心最深处那把早已被尘封的锁里，然后，狠狠地转动了一下。
她终于缓缓地抬起了头。
这是林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她的脸。没有想象中的憔悴和怨怼，她的五官很清秀，甚至称得上漂亮，只是那双眼睛，像是冬日里结了冰的湖面，清澈，却没有任何温度，倒映不出任何人的影子。
“为什么是我？”她的声音和她的眼神一样，冷得像冰，带着一丝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沙哑。
她不相信。她不相信在经历了那件事之后，还会有人把这种“得罪人”的活，交给她。这要么是个圈套，要么就是个笑话。
“因为整个发改委，只有你，敢做这件事，也只有你，能做好这件事。”林舟的回答，简单直接，没有任何修饰。
苏晓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敢做？林组长，你可能不太了解我的‘光荣历史’。我上一次‘敢做’的下场，是去档案室里，陪着那些发了霉的故纸堆，待了整整三年。”
她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语气平淡，却像一把小刀，在自己早已结痂的伤口上，又划了一下。
“我知道。”林舟看着她的眼睛，“绿岛生态园项目，总投资一点二亿，实际到账九千万，中间有三千万，通过七家皮包公司，以‘工程预付款’和‘设备采购费’的名义，流向了境外。你当年查到了其中三家公司，还没来得及深入，就被你的处长周平，以‘影响单位团结，破坏正常工作秩序’为由，停止了一切工作。”
苏-晓脸上的嘲讽，瞬间凝固了。
她猛地瞪大了眼睛，那双冰封的湖面，第一次出现了裂痕。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这些细节，这些只有当年专案组内部才知道的细节，他……他是怎么知道的？！周平为了掩盖真相，早已销毁了所有原始记录，只留下了一份将所有责任都推到她“工作失误，臆测构陷”上的处理决定。
这件事，成了她职业生涯里一个无法洗刷的污点，一个禁忌的话题。
“你……你到底是谁？”她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无法掩饰的惊骇和警惕。
林舟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将那份文件，朝她面前又推了推。
“c方案的总投资，初期估算超过三百亿。它牵扯到的部门、企业、银行，将超过一百个。这里面，可以钻的空子，比绿岛项目多一百倍。我需要一个人，一个眼睛里揉不进一粒沙子的人，帮我盯着它。我需要一把最锋利的刀，帮我斩断所有可能伸向这笔钱的黑手。”
他俯下身，与她平视，目光清澈而坚定。
“我需要的，不是一个唯唯诺诺的下属，而是一个能跟我背靠背，一起面对所有风险的战友。”
战友……
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苏晓心中最坚硬的那层冰壳。
她想起了三年前，当她拿着初步证据，兴奋地找到自己最信任的同事，也是最好的闺蜜时，对方也是用“战友”这个词来形容她们的关系。可转过头，那位“战友”就将她所有的调查笔记，都交给了周平。
从那天起，她的世界就只剩下了背叛和欺骗。
她看着林舟的眼睛，想从里面找到一丝一毫的虚伪和算计。可她什么也找不到，那双眼睛干净得像山巅的雪，只有她自己清晰而破碎的倒影。
“凭什么相信你？”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带着彻骨的寒意。
林舟直起身，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小小的授权书，放在了那份文件的上面。
那是一张由孙主任亲笔签发的授权书，上面写着：兹授权林舟同志，全权负责c方案专项报告小组工作，组内人事及工作安排，由其自主决定，报备即可。
下面是孙主任龙飞凤舞的签名，和发改委办公室鲜红的印章。
然后，林舟将一支笔，放在了授权书的旁边。
“我给不了你任何保证。”他的声音平静下来，“我只能给你这个。”
他指了指那份文件。
“一份让你能名正言顺地，去查所有你想查的人和事的工作。”
他又指了指那份授权书。
“一份让你不必再看任何人脸色，只对我一个人负责的权力。”
最后，他的目光回到了她的脸上，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苏晓，你的委屈，你的不甘，你的愤怒，我都知道。但这些东西，如果你只是藏在心里，它就会变成一块毒疮，慢慢烂掉，让你也跟着一起烂掉。可如果你把它变成武器，它就能帮你，把当年所有让你受过委屈的人，一个一个，都拉到阳光底下，让他们把吃下去的东西，再原封不动地吐出来。”
“我给你这把武器，也给你开第一枪的权力。现在，你告诉我，这一枪，你敢不敢开？”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苏晓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滚烫。她死死地盯着桌上的文件和授权书，那几张薄薄的纸，此刻却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脑海里，三年来的一幕幕，像是电影快进一般，疯狂闪过。
周平志得意满的嘴脸，同事们避之不及的眼神，档案室里阴冷潮湿的空气，父母唉声叹气的背影，还有深夜里，自己躲在被子里，无声哭泣的绝望。
委屈吗？不甘吗？愤怒吗？
何止！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恨，一种恨不得将整个世界都烧成灰烬的滔天恨意！
她一直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像一只折了翅膀的鸟，在阴暗的角落里，慢慢等待死亡。
可今天，有个人，走到她面前，递给她一把上了膛的枪，对她说：去吧，去把你的天，重新打下来。
她颤抖着，伸出手，握住了桌上那支冰冷的钢笔。
她感觉自己握住的，不是一支笔，而是她失落了三年的尊严，是她早已死去的心。
她抬起眼，看向林舟，那双冰封的湖面，在这一刻，“咔嚓”一声，彻底碎裂。从冰层之下，汹涌而出的，不是泪水，而是一片足以将一切都燃烧殆尽的、复仇的火焰。
“好。”
她只说了一个字，声音不大，却像是一块石头，狠狠地砸进了每一个人的心里。
她拿起那份文件和授权书，没有再看林舟一眼，转身走回了自己的座位。那个曾经写满了清冷和戒备的背影，此刻，却挺拔得像一杆即将刺破苍穹的标枪。
马建国和李瑞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呆呆地看着她。他们感觉，办公室里的温度，仿佛在这一瞬间，骤然升高了。
苏晓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她没有立刻看c方案的文件，而是拉开了最下面那个上了锁的抽屉。
从里面，她抱出了一个积满了灰尘的牛皮纸档案盒。
她吹开上面的灰尘，露出了封面上用黑色记号笔写的、已经有些模糊的三个字。
“绿岛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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