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人民医院办公室主任？
这六个字像六根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破了小屋里刚刚升腾起的一丝暖意。
马叔的瞳孔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捏着水杯的手指紧了紧，杯中的热水微微晃荡。他脸上的笑容没有变，依旧是那副憨厚热情的模样，但眼神深处，那点属于老江湖的警惕已经被点燃。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不，应该说，是闻着味儿来的。
保姆显然没想那么多，她只知道“省人民医院”是个顶了不起的地方，来的还是个“主任”，脸上立刻堆满了比刚才见到马叔时更热切的笑，连忙把人往里让：“周主任，快请进，快请进！”
陈老太太浑浊的目光从马叔脸上移开，落在那位姓周的主任身上，原本稍稍舒展的眉头又紧紧锁了起来，嘴唇抿成一条线，身体不自觉地往沙发里缩了缩。那是一种混杂着厌恶与畏惧的本能反应。
周主任约莫四十多岁，西装笔挺，金丝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机关里浸淫多年的精明与圆滑。他拎着一个包装精美的进口果篮，踏进屋子，目光迅速扫了一圈。
当他看到坐在小板凳上、穿着普通夹克的马叔时，眼神停顿了片刻，闪过一丝不易察知的疑惑，但很快就恢复了礼貌的微笑。
“陈老师，您好您好，”周主任走到沙发前，微微躬身，语气谦和得恰到好处，“我代表我们院领导班子，特地来看看您。听说您最近身体不适，我们全院上下都非常关心。”
一套漂亮至极的官样文章。
马叔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他安稳地坐在自己的小板凳上，端起水杯，慢悠悠地吹着热气，把自己当成了一个纯粹的背景板。
陈老太太没有接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保姆在旁边打圆场：“周主任您太客气了，还让您亲自跑一趟。”
“应该的，应该的。”周主任把果篮放到茶几上，紧挨着马叔买的那个还温着的烤红薯，两种东西摆在一起，显得有些滑稽。他直起身，目光再次落到陈老太太身上，语气愈发诚恳：“陈老师，我们王院长上个月刚退休，新来的张院长对陈清泉主任当年的事情非常痛心。他反复说，陈主任是咱们江北省医疗界的宝贵财富，当年是我们工作没做好，让他受了委屈，是我们医院的巨大损失。”
他顿了顿，观察着老太太的神色，继续说道：“张院长派我来，就是想当面跟您表个态。医院党委已经开会研究过了，只要陈主任愿意回来，我们扫榻以待！当年那个心外科主任的位置，我们一直给他留着！不，我们准备成立心脏病研究中心，请他回来当中心主任！所有科研经费、人员配置，一路绿灯，要什么给什么！”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条件开得优厚无比。
保姆听得眼睛都直了，仿佛已经看到陈医生衣锦还乡的场面。
然而，陈老太太的脸色却愈发苍白，她的身体甚至开始微微发抖，抓着沙发布套的手，指节都泛了白。
马叔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知道，周主任开出的这些条件，在老太太听来，不是橄榄枝，而是一根根扎过来的刺。每一个许诺，都在提醒她儿子当年受过的那些羞辱和排挤。
“我们……我们清泉，在北京挺好的。”老太太的声音很低，带着压抑的颤抖，“不劳你们费心了。”
“哎，陈老师，话不能这么说。”周主任显然没打算放弃，他看了一眼旁边沉默的马叔，似乎想尽快结束这场谈话，于是单刀直入，“我知道您和陈主任心里有疙瘩。但此一时彼一彼时嘛。现在省里的大环境不一样了。”
他压低了声音，身体微微前倾，透露出一个“内部消息”：“不瞒您说，这两天，中央有位大领导要来我们省视察，点名要听取‘人才工作’的汇报。林舟常委亲自抓这个事，抓得非常紧。我们张院长也是响应省委号召，真心实意想把陈主任这样的顶尖人才请回来，为家乡做贡献。这既是医院的需要，也是一项重要的政治任务啊。”
原来如此。
马叔心里那块石头落了地。他终于明白了对方的来意。这不是幡然悔悟，这是“政治任务”，是怕被新领导翻旧账，提前来“消毒”的。
就在这时，马叔慢悠悠地放下了水杯，发出“嗑”的一声轻响。
声音不大，却成功吸引了周主任的注意。
马叔抬起头，脸上还是那副憨厚的笑容，他看着周主任，像是刚反应过来：“哎呀，原来是省人民医院的领导。失敬失敬。”
周主任礼貌性地点了点头：“您是？”
“我啊，我就是个跑腿的。”马叔指了指自己腋下的文件夹，“省慈善总会的，我们搞了个‘高知老人关怀项目’，专门服务陈老师这样的专家家属。这不，刚给陈老师家把漏风的窗户给修了。”
他特意在“跑腿的”和“修窗户”这几个字上加了点音量。
周主任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他自然听出了话里的味道。你西装革履提着果篮来讲大道理，人家穿着夹克上来二话不说先把窗户给修了。高下立判。
马叔仿佛没看到对方的尴尬，继续一脸诚恳地说：“周主任，您刚才说得太好了！我们听了都感动。你们医院能这么关心陈老师的身体，我们慈善总会也放心了。”
他话锋一转，关切地问：“刚才听陈老师咳得厉害，好像是老毛病了。不知道你们医院对老人家这种慢性病，有没有什么具体的治疗和护理方案？比如，能不能安排个呼吸科的专家定期上门来瞧瞧？毕竟老人家一个人住，去医院一趟也不方便。”
周主任脸上的表情彻底凝固了。
他是个办公室主任，迎来送往是把好手，可哪里懂什么慢性支气管炎的治疗方案。他支吾了一下：“这个……我们医院的专家资源是很丰富的，只要陈老师有需要，我们随时可以安排……”
“那太好了！”马叔一拍大腿，热情地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本和笔，“那您受累，把您说的那个能上门服务的专家姓名和联系方式给我留一个。我们慈善总会也好跟进服务，确保组织的关怀落到实处嘛！”
“……”周主任的额角渗出了一丝细密的汗珠。他看着马叔递过来的纸笔，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他哪有什么能上门服务的专家联系方式，刚才说的全是场面话。
看着周主任的窘态，陈老太太那一直紧绷的嘴角，似乎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松动。她看向马叔的眼神，也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就在气氛尴尬到极点的时候，马叔的手机响了。
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对周主任和陈老太太歉意地笑了笑，走到阳台去接电话。
电话是林舟打来的。
“马叔，情况如何？”
“鱼上钩了，而且比我们想的还着急。”马叔看着客厅里如坐针毡的周主任，压低声音道，“中央来人了？”
“嗯，规格很高。何老亲自带队。”林舟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汇报会马上开始，你那边稳住，不要打草惊蛇。他们越是表演，越是说明我们的方向对了。”
“放心。”马叔应了一声，挂了电话。
他走回客厅，周主任已经站了起来，正准备告辞。
“陈老师，那您好好休息，我们改天再来看您。”周主任此刻只想赶紧离开这个让他浑身不自在的地方。
“周主任慢走。”马叔笑呵呵地把他送到门口，“您放心，您和张院长对陈老师这份真心，我一定原原本本地向我们总会领导，还有省委林常委汇报！”
他特意在“真心”和“林常委”几个字上加了重音。
周主任的脚步一个踉跄，回头看了马叔一眼，眼神复杂至极，最后什么也没说，快步下楼了。
……
与此同时，江北省委一号会议室。
气氛庄严肃穆。
长条会议桌的一端，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者，正是中央调研组的组长，何老。他的身边，是省委书记和省长。
会议桌的另一端，林舟站在巨大的电子屏幕前，神情平静。
他刚刚结束了关于江北省“人才强省”战略的总体汇报。没有慷慨激昂的口号，没有华丽空洞的辞藻，只有一组组数据，一张张图表，以及一个被他反复提及的，由“利剑、引擎、港湾、坚盾”四大模块构成的闭环生态系统。
“……所以，我们的人才战略，核心不是‘引进’，而是‘归属’。”林舟的声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回响，“我们不追求用短期的高薪挖来人才，而是致力于创造一个能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能将所有精力投入到事业中，并最终愿意把这里当成家的环境。”
他话音落下，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省委书记和省长都将目光投向了何老，等待着这位中央领导的评价。
何老没有立刻说话，他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锐利地看着林舟，仿佛要将这个年轻人看透。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巨大的穿透力。
“这些年，我听过太多关于人才工作的汇报。有的谈待遇，有的谈政策，有的谈荣誉。你们江北省，是第一个跟我谈‘家’的。”
他拿起桌上那份薄薄的汇报材料，上面只有几张林舟设计的系统架构图。
“很有意思的构想。‘裁判所’解决安全感，‘人才基金’解决成就感，‘服务中心’解决归属感，‘容错机制’解决后顾之忧。”何老抬起眼，目光中带着一丝赞许，“你们不是在筑巢引凤，你们是在为凤凰，量身打造一整个生态系统。”
“小林同志，你这个思路，跳出了过去就人才论人才的窠臼，把它提升到了一个社会治理和制度创新的高度。很有价值，很有启发。”
得到如此之高的评价，在场的省领导们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省委书记正要谦虚几句，何老却摆了摆手，目光依然锁定在林舟身上。
“这套体系，理论上堪称完美。”何老的话锋突然一转，“但越是完美的系统，对执行者的要求就越高。”
他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提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问题。
“你的‘裁判所’，谁来执掌这把利剑？他需要有包公的铁面无私，又要有洞察秋毫的智慧。”
“你的‘人才基金’，谁来掌管这个引擎？他需要有华尔街的敏锐，又要有服务大局的胸怀。”
“你那个‘人才服务中心’，谁来当这个大管家？他需要有居委会大妈的热心肠，又要有通天的人脉和手腕。”
何老看着林舟，一字一句地问道：“小林同志，你这个堪称完美的系统，它的‘中央处理器’，也就是负责统筹这一切的人，找到了吗？这个人，要无私，又要精明；要懂政治，又要懂业务；要能上达天听，又要能下接地气。这样的人，可比你要引进的那些顶尖人才，难找多了。”
一瞬间，整个会议室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林舟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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