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慈宁宫内的气氛却比往日更为凝重。连日来的秋风萧瑟,引得太后头风旧疾复发,此次来势汹汹,竟至卧床不起,连每日的晨昏定省都免了。
太医院几位资深院判、御医轮番诊视,汤药进了一剂又一剂,太后的病情却时好时坏,总不见根本好转。皇帝亲至榻前问安数次,皇后更是每日带领众妃嫔在慈宁宫外殿守候,端的是满宫忧心,人心惶惶。
这日,萧明玥随众妃嫔一同在外殿静候。殿内飘出浓重的药味,夹杂着几位御医低沉的商议声。皇后沈令婉端坐主位,眉头微蹙,面有忧色,偶尔抬眼扫过下方垂首恭立的妃嫔们,目光在萧明玥身上并无特殊停留。
萧明玥安静地站在人群中,低眉顺目,心中却思绪飞转。太后虽不直接掌管六宫事务,但其地位尊崇,在皇帝心中分量极重,若能得她青眼,于自己在宫中的地位稳固大有裨益。况且,太后久病,太医院束手,这其中或许……
她仔细回忆着方才在内殿门口远远瞥见的情景,太后榻前小几上似乎放着未动过的膳食和一碗浓黑的药汁。空气中除了药味,似乎还隐约有一丝……甜腻的蜜饯气味?她想起前几日在翻阅一本前朝宫廷杂记时,曾看到一则记载,提及某种西域进贡的珍稀蜜饯,性极温热,与某些治疗头风的寒凉药材同用,会大大折损药性,甚至引发气血上冲,加重病情。那蜜饯气味独特,与书中描述颇为相似。
只是,此事关系重大,她一无凭据,二无资格妄议太医诊断,稍有不慎,便是构陷、诅咒的大罪。
时间一点点过去,内殿传来太后几声压抑的呻吟,显然极为痛苦。皇后的眉头皱得更紧,几位御医的商议声也带上了焦灼。
就在这时,一位宫女端着刚煎好的药,低着头匆匆从内殿走出,准备送往小厨房稍作冷却。那药气蒸腾,味道愈发浓烈。
机会稍纵即逝。
萧明玥深吸一口气,在众人未曾留意时,脚下似是因久站微麻,向旁边不经意地挪了一小步,恰好与那端药的宫女擦身而过。她袖中指尖微动,一枚早已备好的、不起眼的素银耳坠悄无声息地滑落,“叮”的一声轻响,落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滚到了那宫女脚边。
宫女脚步一顿,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萧明玥也适时地露出些许惊慌,低呼一声:“我的耳坠……”
这一声不大,但在寂静压抑的外殿却显得格外清晰。众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来。
皇后不悦地抬眼看去。
萧明玥已快步上前,弯下腰,动作迅速地拾起那枚耳坠,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窘迫和歉意,对那停步的宫女,更是对着上首的皇后解释道:“臣妾失仪,请皇后娘娘恕罪。是臣妾的耳坠不小心掉了,惊扰了这位姐姐送药。”
她的目光看似无意地扫过那碗浓黑的药汁,鼻翼微动,仿佛是在确认自己没有撞洒药碗,随即像是忽然察觉到什么,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露出些许疑惑之色,但很快又恢复如常,退回到自己的位置。
她这一系列动作自然流畅,仿佛真的只是一场意外。然而,那瞬间的停顿和细微的表情变化,却落入了始终关注着殿内动静、心思敏锐的太后身边一位老嬷嬷眼中。
那老嬷嬷是太后从娘家带进宫的陪嫁,姓常,最是忠心耿耿,见太后受苦而太医们迟迟找不到症结,早已心急如焚。她见萧明玥神色有异,又联想到这位容嫔近日风头正劲,据说心思灵巧,不由得心中一动。
常嬷嬷不动声色地走到那端药宫女身边,低声道:“药给我吧,你去忙别的。”接过药碗后,她并未立刻送入内殿,而是端着药,走到萧明玥面前,福了一礼,声音不大却足够让近处几人听见:“容嫔主子受惊了。老奴方才见主子似乎……对这药汤有所留意?可是觉得有何不妥之处?”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萧明玥身上。皇后眼神锐利,几位妃嫔面露讶异或看好戏的神情。御医们也停止了交谈,看了过来。
萧明玥心中一定,知道鱼儿上钩了。她面上却露出惶恐之色,连忙摆手:“嬷嬷言重了,臣妾岂敢妄议太医们开的方子?只是……只是方才拾取耳坠时,偶然闻到药气中似乎夹杂着一丝极淡的、不同于寻常药材的甜腻之气,与臣妾往日所闻药香略有不同,故而一时好奇,多看了一眼,绝无他意。”
她将“偶然闻到”、“略有不同”、“一时好奇”几个词咬得清晰,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只提出一个模糊的疑点。
常嬷嬷却是脸色微变。甜腻之气?她常年伺候太后,对太后近日饮食起居了如指掌,立刻想到了太后因为汤药苦涩,近日确实多用了几样西域进贡的蜜饯佐药!
她不再多问,对着皇后方向屈膝一礼:“皇后娘娘,容老奴失陪片刻。”说罢,端着那碗药,匆匆走向几位御医,低声与他们急促地交谈起来。
萧明玥依旧垂首站着,仿佛刚才的一切与她无关。她能感觉到皇后审视的目光在她头顶盘旋,也能感觉到周遭妃嫔们各异的视线。
过了一会儿,常嬷嬷与几位御医交谈完毕,只见那几位御医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其中一位院判更是快步走向皇后,低声禀报着什么。
皇后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挥了挥手。
很快,便有宫女将太后近日食用过的蜜饯样品以及药渣等物一并取来,交由太医们紧急查验。
外殿的气氛变得更加诡异和紧张。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那位院判再次来到皇后面前,躬身道:“启禀皇后娘娘,经臣等仔细查验与核对古籍,确认太后娘娘近日服用的西域金丝蜜枣,其性大热,与方中主药川穹、白芷等驱风散寒之品药性确有相克,长久同服,非但于病无益,反会加重头风症状,致使凤体违和迁延不愈。”
真相大白!
常嬷嬷闻言,立刻跪倒在地,对着内殿方向泣声道:“太后娘娘,是老奴疏忽!老奴该死啊!”她负责太后饮食,竟未察觉此等关窍。
皇后深吸一口气,脸色难看,但此刻也顾不得追究,忙问:“既已查明缘由,可知如何调整?”
院判回道:“需立即停用那蜜枣,药方亦需稍作调整,去其峻烈,增其调和。太后凤体乃积年旧疾,需缓缓图之,假以时日,必能好转。”
皇后这才松了口气,吩咐道:“既如此,还不快去斟酌新方!”
她处理完这边,目光再次落到依旧安静垂首的萧明玥身上,眼神复杂。今日若非她“偶然”察觉异常,太后的病不知还要拖到几时。这份功劳,虽然来得巧合,却是不小。
“容嫔,”皇后开口,语气缓和了许多,“你今日立了一功。待太后娘娘凤体安康,本宫自会为你请赏。”
萧明玥连忙躬身,语气谦卑惶恐:“皇后娘娘言重了,臣妾不敢居功。能为太后娘娘凤体安康略尽绵力,是臣妾的本分和福气。一切都是太后娘娘洪福齐天,太医们医术精湛。”
她将功劳推得干干净净,姿态放得极低。
皇后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但心中对这位容嫔的评价,却又添了几分慎重。此女,心思之细,运气之佳,实在不容小觑。
风波暂息,众妃嫔被皇后遣散。萧明玥随着人流走出慈宁宫,秋日的阳光照在她身上,暖意融融。
她知道,今日之后,她在太后和皇后心中,都留下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印记。这份看似“偶然”的功劳,比任何刻意的讨好,都更有分量。
她微微抬眸,望向澄澈高远的天空。这宫里的每一步,都需走得恰到好处。今日,她又稳稳地落下了一子。太后的这份人情,她记下了,来日,自有能用得上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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