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峰离开那间弥漫着失败与绝望气息的办公室后，刘明维如同被抽空灵魂的躯壳，瘫在椅子上，许久没有动弹。窗外原本象征着权力与地位的景色，此刻在他眼中只剩下一片灰败。李正峰的话，尤其是那张资金流向的复印件和关于绑架未遂的消息，像一把冰冷的凿子，彻底击碎了他最后一点侥幸心理和扭曲的报复快感。
恐惧，如同无孔的毒液，渗透了他每一个细胞。他不仅害怕法律的严惩，更害怕来自“那边”的、无声无息的灭口。李正峰说得对，自己这个“弃子”，对那些人而言，活着比死了更危险。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当专案组的调查员再次坐在他面前时，刘明维不再是那个时而沉默、时而癫狂的落马高官，他变得异常“合作”，甚至可以说是急切。他开始事无巨细地交代，不再局限于郑怀古，而是将他数十年来构建、经营、依附的关系网，他所知晓的、参与过的、甚至只是听闻过的所有可能涉及违规违纪、利益输送的事情，都尽可能地回忆、叙述出来。
他的供词，像一份冗长而黑暗的解剖报告，将清州乃至更高层面官商勾结的肌体，一层层剥离展示。许多之前专案组只是怀疑但苦无实证的线索，在他的供述中得到了印证；更多隐藏在冰山之下、从未进入调查视线的隐秘角落，也被他一一指认出来。
这份不断补充、细化的口供，被迅速整理成文，送到了专案组负责人韩博和李正峰的案头。
“……根据刘明维最新交代，其在担任清州市副市长期间，除已掌握的‘富民路’等项目问题外，还涉嫌在‘清州新城’土地规划调整、‘北岸科技园’优惠政策审批、市属国企‘清州矿业集团’改制等共计七个重大项目中，利用职务便利，为以长路集团胡三强为首的多个商人及特定关系人谋取不正当利益，收受、索取巨额贿赂，并通过其亲属及特定关系人进行洗钱……”
“……刘明维进一步指认，原省政协副主席郑怀古，不仅在其提拔过程中起到关键作用，更长期充当其‘保护伞’及利益输送的中间人。郑怀古通过其女婿王思远控制的境外空壳公司‘鼎晟国际’，多次接收由刘明维等人提供的非法资金，并利用其影响力，在项目审批、干部任用等方面为刘明维及特定商人‘打招呼’、‘开绿灯’……”
“……刘明维供述，其曾按照郑怀古暗示，向时任省委办公厅副主任张某（已调任外省）、时任省发改委副主任李某（已退休）等人进行非正常利益输送，以换取其在关键政策、项目上的支持或默许……”
“……关于胡三强团伙，刘明维提供了其部分核心成员名单及可能藏匿的地点，并指认了市公安局内部两名涉嫌长期为胡三强团伙提供庇护的干警……”
看着这份沉甸甸的、触目惊心的汇报材料，韩博和李正峰的心情没有丝毫轻松。刘明维的交代，像推开了一扇通往更幽深、更庞大迷宫的大门。牵扯的人员层级之高、范围之广，超出了最初的预估。
“这个郑怀古，果然是个关键人物。”韩博指着材料中关于郑怀古女婿王思远及其境外公司的部分，“刘明维交代的这些，与我们技术侦查和海外协查获取的信息能够相互印证。必须立即对王思远及其公司采取行动，掐断他们的资金链和通讯！”
“我同意。”李正峰凝重地点点头，“而且，刘明维提到的省委办公厅那位张副主任，以及省发改委那位退休的李副主任，都是重量级人物。如果查实，引发的震动将是全省性的。”
“牵一发而动全身啊。”韩博深吸一口气，“但现在我们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宋书记的态度很明确，无论涉及到谁，一查到底！我们的任务，就是把这些线索坐实，形成无可辩驳的证据链！”
他看向李正峰：“正峰，刘明维这边，继续深挖，尤其是关于郑怀古及其关系网的具体操作细节，时间、地点、金额、经手人，越详细越好！同时，你负责协调，对刘明维供出的我市公安局内部那两个害群之马，立即实施控制！内部清理，刻不容缓！”
“是！”李正峰立刻应道。清理门户，是他早就想做的事情。
“另外，”韩博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刘明维的这份口供，虽然关键，但毕竟是他一面之词。我们需要更多的旁证，也需要……打草惊蛇，看看蛇会往哪里跑。”
李正峰心领神会：“韩组，您的意思是？”
“你之前‘拜访’刘明维，效果很好，达到了以攻为守的目的。”韩博意味深长地说，“现在，不妨再把动静弄大一点。找个合适的时机，去‘拜访’一下那位……孙和平市长。”
李正峰目光一凝。孙和平作为清州市市长，在刘明维倒台后，是主持市政府工作的最高领导，也是接任市委书记呼声最高的人选。他与刘明维长期搭班子，工作上交集密切，虽然目前没有直接证据显示他涉及刘明维的违法犯罪活动，但在如此巨大的风波中，他是否真的完全干净？他对于刘明维的事情知道多少？他又在当前的权力真空期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去“拜访”孙和平，无疑是一次极其敏感且充满风险的试探。成功了，或许能获取重要信息，或者观察到某些微妙的态度；失败了，则可能打草惊蛇，甚至引发不必要的政治反弹。
“我明白其中的分寸。”李正峰沉声道，“我会找一个合适的借口，比如就近期社会治安形势，特别是针对黑恶势力残余分子的打击行动，向孙市长做一次专题汇报。借此机会，观察他的反应。”
“很好。”韩博点头，“注意方式方法，既要施加压力，又要留有余地。我们的主要目标不是他，但如果他……那就另当别论了。”
……
两天后，李正峰以汇报工作的名义，预约见到了清州市市长孙和平。
市长办公室比刘明维的更加宽敞气派，但也更加规整和程式化。孙和平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他年纪比刘明维稍长，身材微胖，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戴着金丝边眼镜，看起来沉稳儒雅。但仔细看去，能发现他眼袋颇重，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焦虑。
“正峰局长来了，坐。”孙和平脸上挤出一丝公式化的笑容，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他刻意用了比较亲近的称呼，试图拉近关系。
“孙市长。”李正峰敬了个礼，依言坐下，身姿挺拔，不卑不亢。
“最近辛苦了，”孙和平叹了口气，语气沉重，“刘明维的事情，让人痛心疾首啊！我作为市长，负有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我已经向市委和周书记做了深刻检讨。”
他首先摆出了姿态，将问题定性为领导责任和用人失察，这是标准的官场应对策略。
李正峰不动声色：“孙市长言重了。刘明维违法犯罪，是他个人党性丧失、道德沦丧的结果。专案组正在全力调查，相信一定会水落石出，给清州人民一个交代。”
“那就好，那就好。”孙和平连连点头，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借此掩饰神色的细微变化，“专案组工作有什么需要市政府配合的，你尽管提，我们一定全力支持，绝不含糊！”
“感谢孙市长的支持。”李正峰切入正题，“我今天来，主要是向您汇报一下近期我市的社会治安情况，以及我们针对胡三强黑社会性质组织残余势力的打击部署。”
他拿出了一份准备好的汇报材料，但并没有完全照本宣科，而是着重强调了在刘明维倒台后，社会治安面临的新挑战，以及胡三强团伙残余分子可能进行的疯狂反扑，包括前几日发生的针对赵晓颖记者的绑架未遂事件。
在叙述过程中，李正峰目光平静却专注地观察着孙和平的反应。
当听到“绑架未遂”几个字时，孙和平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眉头迅速皱起，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震惊和愤怒：“竟然有这种事？！简直无法无天！正峰局长，你们公安机关一定要加大力度，坚决打击，确保人民群众和像赵记者这样的有功之臣的安全！”
他的反应看起来符合常理，但李正峰敏锐地捕捉到，在那震惊和愤怒之下，似乎隐藏着一丝更深的……紧张。
“请市长放心，我们已经在全力侦办，并加强了相关安保措施。”李正峰继续道，“根据我们目前掌握的情况，胡三强团伙虽然主要头目落网，但其组织严密，残余势力不容小觑。而且，我们怀疑，可能有某些……具有一定身份的人，仍在暗中与他们保持联系，或者试图利用他们达到某种目的。”
他说这话时，语速放缓，目光若有深意地看向孙和平。
孙和平脸上的肌肉似乎僵硬了一瞬，他放下茶杯，拿起桌上的烟盒，抽出一支点燃，深吸了一口。这个动作，在他这个平时很少在办公室抽烟的人身上，显得有些突兀。
“哦？有这种事？”孙和平吐出烟圈，烟雾模糊了他的表情，“正峰局长，这话可不能乱说啊。我们现在正处于敏感时期，任何不负责任的猜测，都可能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和……混乱。”
他用了“混乱”这个词，带着一丝警示的意味。
“孙市长，这不是猜测，是基于现有线索和证据的合理推断。”李正峰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刘明维的案子，牵扯面很广，可能涉及到我们意想不到的层面。专案组韩博组长让我转达，调查可能会触及到一些深水区，希望市政府方面，尤其是孙市长您，能够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并一如既往地给予支持。”
他巧妙地抬出了韩博和专案组，将压力明确地传递了过去。
孙和平夹着烟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烟灰掉落在了名贵的红木办公桌上。他连忙用手拂去，动作显得有些仓促。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他连声说道，声音似乎没有之前那么沉稳，“省委和专案组的决定，我们坚决拥护。无论涉及到谁，都必须依法依规处理，绝不姑息！”
他顿了顿，仿佛下了很大决心般，补充道：“正峰局长，不瞒你说，刘明维这个人，平时工作上还是很有能力的，我也一度很信任他。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他在背地里竟然做了这么多违法乱纪的事情，我……我也是被他蒙蔽了。”
他开始试图切割，将自己摆在“被蒙蔽”的位置上。
李正峰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孙市长不必过于自责。有些人善于伪装。不过，在工作上，您和刘明维同志接触比较多，如果回忆起任何可能对调查有帮助的细节，比如他在某些项目决策上的异常坚持，或者与某些商人的超常规接触，还希望您能及时向专案组反映。这既是对组织负责，也是……对您自己负责。”
最后一句，李正峰说得意味深长。
孙和平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他听出了话里的弦外之音。他沉默了片刻，将烟头用力摁灭在烟灰缸里。
“好的，我会认真回忆的。有什么情况，一定及时向组织汇报。”他的语气变得有些干巴巴的。
李正峰知道，这次试探该到此为止了。孙和平的反应，虽然没有明显的破绽，但那份刻意维持的镇定下的紧张，以及急于切割的态度，都说明他并非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坦然。他或许没有直接参与刘明维的核心犯罪，但很可能知道一些内情，或者，在刘明维倒台后，他的一些其他问题，让他感到了不安。
“那就感谢孙市长的支持和配合了。”李正峰站起身，敬礼，“我就不多打扰您工作了。”
孙和平也站起身，勉强笑了笑：“正峰局长慢走。安全工作，就多费心了。”
离开市长办公室，李正峰走在空旷的走廊里，心情并未放松。与孙和平的这次机锋暗藏的交锋，虽然不欢而散，没有获得直接证据，但却让他更加确信，清州的水，比想象得更深。刘明维的倒台，只是掀开了冰山一角，更大的风暴，或许还在后面。
他需要立刻向韩博汇报这次见面的细节。而专案组的下一步行动，必须更加迅捷和精准。对手，已经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并且，已经开始紧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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