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药庐木门之时，沈醉正撞见炉鼎里的药烟漫出来，像群失了魂的白鸟，缠上梁上悬着的药草。空气中飘着三叶青的苦、何首乌的涩，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腥甜，混在一块儿，竟比天机阁的“凝神香”更让人头脑清明。
“进来吧，门没锁。”里屋传来个苍老的声音，像生锈的铁片在磨青石。
沈醉掀开门帘，看见个白胡子老道蹲在丹炉旁，正用根紫铜药杵拨弄炉底的炭火。老道穿件洗得发灰的道袍，袖口磨出了毛边，下巴上的胡子却打理得整齐，垂下来能蹭到膝盖，被药烟熏得发黄，倒像是用陈年药渣搓成的。
“阁下是？”沈醉站在三步外，指尖悄悄按在腰间的短刃上。这药庐藏在终南山深处，地图上都没标记，他能找到这儿，全凭那游医临别时塞给他的半片枯叶——叶片脉络里藏着玄文，用真气一激，便显出了方位。
老道没回头，只是往炉里添了块沉香：“连‘活死人’的气息都闻不出来，难怪会被人追得像条丧家犬。”
沈醉的瞳孔猛地一缩。“活死人”是影阁对他的暗称，当年他被扔进冰窟假死脱身，影阁便在卷宗里记了这么个代号，除了核心成员，绝少有人知晓。
“阁下究竟是谁？”他的声音冷了三分，真气已在丹田蓄势待发。
老道终于转过身，脸上沟壑纵横，左眼浑浊如死水，右眼却亮得惊人，像淬了月华的寒星。他咧嘴一笑，露出颗缺了角的门牙：“二十年前，在洛阳城的鬼市，你爹用半块玉佩，换过我一株‘还魂草’。”
沈醉怔住了。父亲沈惊鸿的名字，在江湖上早已是禁忌。当年沈家被灭门，便是因为传说是“天衍图”的守护者，而父亲死时，他才不过六岁，趴在尸堆里装死，才捡回条命。
“你认识我爹？”他的声音有些发颤，指尖的力道松了松。
“何止认识。”老道用铜杵敲了敲丹炉，“他还欠我三坛‘醉仙酿’呢。”
沈醉没再接话，只是盯着那尊丹炉。炉身是青铜铸的，刻着八卦纹饰，炉口飘出的药烟在半空凝成朵莲花形状，又缓缓散开，竟带着几分玄奥的韵律。他突然想起游医说的话——“终南山有位怪医，能治天下疑难杂症，就是脾气怪得很，见了顺眼的才救，不顺眼的，连口水都不给”。
“你体内的‘蚀骨寒’，是影阁的‘锁心咒’引发的吧？”老道突然开口，用铜杵指了指他的胸口，“真气在经脉里乱窜，像群被关在笼子里的疯狗，再拖个把月，就得爆体而亡。”
沈醉确实在受这寒毒折磨。上次巷战被天机阁的“牵机”划伤，伤口没愈合，反而生出层黑霜，夜里疼起来，像有无数根冰针在啃噬骨头。他本以为是普通外伤，此刻听老道一说，才知是中了咒术。
“阁下能解？”
老道捻了捻胡子，忽然往地上啐了口：“解是能解，不过得看你肯不肯出血。”
“什么意思？”
“我这炉里炼的‘九阳丹’，还差最后一味药引。”老道指了指墙角的药篓，里面堆着些奇形怪状的根茎，“得用活人的心尖血，还得是……饮过‘忘川水’的。”
沈醉的脸色沉了下来。忘川水是影阁的秘药，喝了能让人忘却前尘，江湖上早绝迹多年。他当年假死脱身，影阁的人就曾给他灌过这药，幸好他拼死吐了大半，才没忘了灭门之仇。
“你是说，要用我的血？”
“算你不笨。”老道笑了，“你爹当年救你时，偷偷往你心口种了颗‘护心莲子’，能中和忘川水的药性，你的血，刚好能当这药引。”
沈醉盯着老道的右眼，那双眼睛太过锐利，仿佛能看穿他所有的秘密。他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眼神，也是这样，带着不舍，又藏着决绝。
“我凭什么信你？”他问。
老道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块玉佩。玉佩是羊脂白玉的，碎了一半，上面刻着个“沈”字，另一半，正挂在沈醉的脖子上——那是父亲留给他的唯一遗物。
“你爹说，要是有朝一日你活下来，带着这半块玉佩来找我，我便会护你周全。”老道将玉佩扔过来，“现在，信了吗？”
沈醉接住玉佩，两半玉合在一起，严丝合缝，温润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驱散了几分寒意。他沉默片刻，拔出短刃，在左胸口划了道血口。鲜血涌出来，不是寻常的殷红，而是带着点淡淡的金芒，落在事先备好的瓷碗里，发出“滋滋”的轻响。
“够了。”老道按住他的手，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倒出些绿色的药膏抹在伤口上，“这‘生肌散’是用千年雪莲做的，比你那影阁的破烂药膏管用。”
药膏刚涂上，伤口便传来一阵清凉，疼痛顿时减轻了大半。沈醉看着老道将他的血倒进丹炉，炉口的药烟突然暴涨，凝成条赤色的小龙，在半空盘旋一周，又钻进炉里不见了。
“三天后，丹药炼成，你的寒毒就能解了。”老道用铜杵搅了搅炉里的药，“这三天，你就老实待在这儿，别给我惹麻烦。”
沈醉点了点头，找了张靠墙的竹榻坐下。药庐虽小，却收拾得干净，墙角堆着许多医书，封面上的字迹苍劲有力，像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他随手拿起一本，封面上写着《百草毒经》，翻开第一页，只见上面用朱砂写着行小字：“医能救人，亦能杀人，善恶只在一念间。”
字迹眼熟得很，像极了父亲书房里那些批注。
“这书是你爹写的。”老道不知何时凑了过来，“他年轻时，可比你安分多了，整天抱着药草啃，谁能想到后来会成了江湖闻风丧胆的‘惊鸿剑’。”
沈醉的心跳漏了一拍：“我爹……他到底是什么人？”
老道叹了口气，往丹炉里添了块柴火：“等你寒毒解了，我再告诉你。有些事，知道得太早，对你没好处。”
沈醉没再追问，只是摩挲着书页上的字迹。夕阳透过窗棂照进来，在书页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极了儿时父亲教他认字的模样。
就在这时，丹炉突然“哐当”一声轻响，炉身竟裂开了道细纹。老道脸色一变，连忙用手按住炉顶，可那裂纹却越来越大，里面溢出的药烟不再是白色，而是透着股诡异的紫黑。
“怎么回事？”沈醉站起身。
老道的额头渗出冷汗，声音发颤：“不对劲……这炉里的药性，怎么突然变了？”
话音未落，紫黑色的药烟猛地从裂缝里喷出来，在空中凝成只巨大的鬼爪，直扑沈醉面门。沈醉下意识地挥掌去挡，却被那鬼爪缠住手臂，一股阴寒刺骨的力道顺着经脉往里钻，比他体内的“蚀骨寒”还要霸道。
“是‘噬心瘴’！”老道惊呼，“有人在药引里下了手脚！”
沈醉的视线开始模糊，只觉得心口的“护心莲子”突然发烫，像是要炸开一般。他挣扎着想要甩开鬼爪，却发现那东西竟像有生命般，越缠越紧。
而丹炉的裂缝中，缓缓爬出来一只虫子，通体漆黑，长着七对翅膀，头上还顶着个小小的肉瘤，看起来恶心又诡异。
老道看见那虫子，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是‘七翅蛊’……影阁的‘蛊王’，怎么会在这里？”
沈醉的意识渐渐模糊，只听老道在耳边大喊：“快用你的血！你的血能克它！”
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那虫子身上。虫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嘶鸣，身体迅速干瘪下去，化作一滩黑水。缠在他手臂上的鬼爪也随之消散，紫黑色的药烟渐渐褪去。
沈醉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胸口的“护心莲子”依旧滚烫。他抬头看向老道，却发现老道不知何时倒在了丹炉旁，嘴角挂着黑血，右眼圆睁，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惊恐的东西。
而丹炉的裂缝里，塞着半张纸条，上面用朱砂写着一行字：
“沈惊鸿的儿子，果然和他一样蠢。”
沈醉的瞳孔骤然收缩。这字迹，和他在废弃古庙的卷宗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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