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醉摔落在最后一级石阶时，喉间涌上的腥甜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指腹擦过额头的伤口，血珠滚落在青石板上，洇开一小朵妖冶的红，像极了他昨夜斩碎的那只骨妖的眼珠。
身后的山风卷着黑雾追来，里面裹着无数细碎的骨碴，撞击在古刹斑驳的朱红大门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有人在用指甲挠门。沈醉扶着门框踉跄站起，抬头望见门楣上悬挂的匾额——“悬空寺”三个字早已被岁月磨得模糊，只剩下几笔凌厉的撇捺，倒像是用剑刻上去的。
“吱呀——”
两扇木门竟自己往里开了半寸，露出条幽暗的门缝。沈醉握紧了腰间的锈铁剑，剑鞘上的铜环在寂静中晃出细碎的响。他知道这寺不对劲，寻常庙宇哪会建在万丈悬崖的半山腰？可身后的黑雾已漫到石阶尽头，里面传来的尖啸能蚀人骨髓，他没得选。
跨进门的瞬间，沈醉听见头顶传来“嗡”的一声。抬头看时，只见横梁上悬着串青铜铃铛，铃铛里没有舌，却在他踏入的刹那齐齐震颤，荡开一圈淡金色的光晕，将追来的黑雾挡在了门外。黑雾撞在光晕上，发出油脂遇火般的滋滋声，渐渐退散了。
“施主，深夜闯佛门净地，不怕惊扰了菩萨？”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大殿深处传来，混着香灰的气息飘过来。沈醉循声望去，只见佛龛前的蒲团上坐着个老僧，身披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袍，手里转着串油光锃亮的菩提子，念珠的数目却不对——寻常佛珠是一百零八颗，他手里这串只有九十七颗，缺的那十一颗，不知是磨没了，还是被人硬生生抠掉了。
沈醉收剑入鞘，指尖在剑鞘上敲了敲：“比起菩萨，我觉得还是外面的骨妖更吓人些。”
老僧抬起头，露出张沟壑纵横的脸，左眼浑浊如死水，右眼却亮得惊人，像藏着颗寒星。“骨妖是后山‘锁魂渊’里跑出来的，”他指了指佛龛旁的一个蒲团，“施主若不嫌弃，便在此歇脚吧。只是这寺里的规矩，入夜后不可碰西厢房的门。”
沈醉挑眉：“哦？有什么讲究？”
老僧转动念珠的手顿了顿，菩提子碰撞的脆响戛然而止。“二十年前，那里烧死过一个女施主，”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什么，“据说她的魂魄还锁在里面，碰了门，就会被缠上。”
沈醉笑了，笑声撞在空荡荡的大殿里，惊起梁上几只蝙蝠。“我沈醉这辈子，怕过的东西不多，女鬼算一个——可惜还没遇上过能让我怕的。”
他没去坐老僧指的蒲团，反而径直走向西厢房。那扇门是用阴沉木做的，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梵文，门环是两个狰狞的兽首，獠牙上还挂着点暗红色的痕迹，像干涸的血。沈醉伸手去推门，指尖刚触到兽首，就听见老僧在身后低喝：“施主三思！”
“三思？”沈醉回头看他，眼里闪过一丝嘲弄，“当年我在‘影阁’的刑房里，被人钉穿琵琶骨时，可没人跟我说三思。”
话音落时，他已用力推开了西厢房的门。
门轴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像是骨头被生生拗断。一股浓重的檀香混着焦糊味扑面而来，呛得沈醉皱了皱眉。屋里没点灯，只有月光从窗棂的破洞里钻进来，照亮了满室的灰尘。
靠墙摆着张旧木床，床上的被褥早已朽成了灰。墙角堆着些烧焦的木头，想来是当年那场大火的遗迹。沈醉走到窗边，正想推开窗户透透气，却发现窗台上摆着个东西——是个巴掌大的青铜小镜，镜面蒙着层灰，镜缘刻着缠枝莲纹，看起来倒像是件女儿家的饰物。
他拿起铜镜，用袖口擦了擦镜面。镜面上的灰被擦掉后，并没有映出他的脸，反而浮现出一行淡金色的字：“三更天，钟声响，锁魂渊里见旧人。”
字迹很快消散，镜面恢复了混沌。沈醉捏着铜镜，突然觉得背后有些发凉。他转身看向门口，只见老僧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手里的念珠不知去向，空荡荡的右手正按在门框上，指节泛白。
“施主看到了什么？”老僧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沈醉将铜镜揣进怀里，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看到了和尚撒谎的样子。这寺里哪有什么女鬼，只有个守着秘密的老东西，对吧？”
老僧的右眼猛地一缩，浑浊的左眼里竟渗出了血丝。“施主说笑了，”他缓缓松开按在门框上的手，“夜深了，贫僧去给施主端点茶水。”
看着老僧转身离去的背影，沈醉突然注意到他僧袍的下摆沾着点泥土，泥土里混着些银白色的细屑——那是锁魂渊里特有的“寒铁砂”，寻常人根本不会去那种地方。
他走到墙角，用剑鞘拨开那些烧焦的木头。木头下面不是泥土，而是块青石板，石板上刻着个奇怪的符号，像一只展翅的鸟，却长着三条腿。沈醉的指尖刚触到符号，外面突然传来“铛”的一声钟鸣。
是寺里的晨钟，却在三更天响了。
沈醉的心猛地一沉，抓起锈铁剑就往外冲。刚到大殿门口，就看见老僧站在钟楼底下，手里拉着钟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左眼的血丝已经蔓延到了脸颊，像蛛网般狰狞。
“我说过，”老僧缓缓转过头，声音里带着种非人的沙哑，“入夜后，别碰西厢房的门。”
话音未落，他突然松开钟绳，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的胸口。鲜血喷涌而出，溅在青石板上，竟诡异地顺着石缝流成了一个图案——正是沈醉在西厢房看到的那个三足鸟符号。
符号成形的瞬间，整座悬空寺突然剧烈摇晃起来，佛龛上的菩萨像轰然倒塌，露出后面的一个黑洞洞的入口。而寺外的山风再次呼啸起来，这次不再带着黑雾，而是卷着无数凄厉的哭嚎，像是有无数冤魂正在逼近。
沈醉握紧了锈铁剑，看着老僧倒在血泊里，临死前右眼望向黑洞洞的入口，像是在示意他进去。而他怀里的青铜小镜突然变得滚烫，镜面再次浮现出字迹，这次只有三个字：
“她在等。”
沈醉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那个入口通向哪里。但他知道，自己已经被卷入了一场远比骨妖更可怕的阴谋里。身后的哭嚎越来越近，他咬了咬牙，转身冲进了那个黑洞洞的入口。
入口里一片漆黑，只有脚下的石阶在发光，泛着幽幽的绿光。沈醉往下走了约莫百级台阶，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咔哒”一声轻响。他猛地回头，只见入口处不知何时多了一扇石门，正缓缓关闭，而石门上雕刻的，赫然是无数个三足鸟符号，每个符号的眼睛里，都镶嵌着一颗猩红的珠子，像是在死死盯着他。
而就在石门即将合拢的刹那，沈醉看见一只苍白的手从门缝里伸了进来，指尖戴着枚青铜戒指，戒指上的图案，正是那只缺了十一颗珠子的菩提子串。
那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然后猛地缩回，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像极了西厢房里的檀香，却又带着一丝少女特有的甜腻。
沈醉的心跳漏了一拍，握紧了怀里的青铜小镜，继续往台阶下走去。绿光越来越亮，照亮了前方的路，也照亮了他脚下石阶上的刻字——每一级台阶上，都刻着一个名字，字迹娟秀，像是女子所书。
而最新的一级台阶上，刻着的名字是：沈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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