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血色的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之下,无边的夜幕便如同巨大的黑色天鹅绒,悄然覆盖了辽东苍茫的荒原。刺骨的寒风在旷野上毫无阻碍地呼啸、盘旋,卷起地上的碎雪,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声响,似乎要将一切生灵的热量都彻底吞噬。
然而,在这片被冰冷与黑暗统治的土地上,一处背风的、由几块巨石天然围成的山坳里,却跳动着一簇温暖而明亮的橙色火焰。篝火在“噼啪”作响中,将干燥的木柴吞噬,奋力地向四周散发着光与热,不仅驱散了足以冻僵骨髓的严寒,也将围坐在火堆旁的每一张脸庞,都映照出一种复杂而又动人的神情——那是劫后余生的疲惫,是数月以来第一次饱餐的满足,更是对未来重新燃起的、灼热的希望。
浓郁的肉干香气在篝火的热力烘烤下,混合着些许油脂的焦香,弥漫在小小的宿营地里,顽强地对抗着风雪的气息。对于这些已经在饥饿与恐惧中挣扎了太久的溃兵而言,这无疑是他们几个月来,吃得最安稳、最丰盛的一顿晚餐。
晚饭的时间,成为了顾昭建立新秩序的第一次实践。他并没有像传统军营那样,将所有的食物都扔进一个锅里,煮成一锅谁也分不清你我的大锅饭,而是采取了一种全新的、足以让所有人都感到新奇的分配方式。
他将食物的分配权交给了王五,并下达了清晰的指令:按照每个人在队伍中的职务与身份,来分发食物。他自己作为领袖,王五作为副手,其他经验丰富的老兵,乃至像小石头这样的新兵,最后是孙郎中和石铁生这样的平民,每一个层级,都有其固定的份量。
虽然彼此之间的份量差别微乎其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这个行为本身,却像一把无形的刻刀,在所有人的心中,悄然刻下了“等级”、“秩序”与“服从”的观念。更重要的是,顾昭在分配前立下了一个不可动摇的规矩:负责在外围警戒的哨兵,以及像孙郎中这样的伤员,拥有最优先的进食权,并且份量要确保充足。
这个看似简单的举动,却无声地向所有人宣告了两个核心价值:忠于职守者,必受优待;为团队负伤者,必受尊敬。这远比任何慷慨激昂的言语,更能收拢人心。
当所有人都心满意足地吃完晚饭,身体里涌动着久违的暖意,倦意也如同潮水般开始涌上大脑时,顾昭却并没有让大家立刻解散休息。他站起身,拍了拍手,将所有还能自由行动的士兵,都召集到了篝火旁,开始了这支新生队伍的第一次,也是足以载入他们生命史册的“军事教学”。
“都歇得差不多了,那就都别睡了,我们聊聊白天的仗是怎么打的。”顾昭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驱散了士兵们的睡意。
他没有长篇大论,而是直接开始了堪称残酷、却又无比高效的战斗复盘。
他的第一个目标,就是此战功劳最大的王五。
“王五,”顾昭的目光锐利如刀,“你今天那一刀,从上往下劈,用足了腰力,又快又狠,是个好样的。但是,”他话锋一转,变得严厉起来,“在你劈翻了第一个建奴之后,你的眼睛里就只剩下他了,你只顾着自己砍得痛快,完全忘记了你右手边跟你一起冲出去的小石头!如果当时另一个建奴不是去射马,而是从你的侧面给你一刀,你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这番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还沉浸在杀敌兴奋中的王五头上。他脸上的横肉一僵,脑中瞬间闪过当时的画面,后背刹那间就被冷汗浸湿了。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因为他知道,顾昭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
顾昭没有给他太多羞愧的时间,继续一针见血地指出其他几个人的问题,从进攻时的犹豫,到防守时的漏洞,再到彼此之间毫无配合的各自为战,每一个问题都直指要害,让被点到名的人面红耳赤,却又心服口服。
最后,他加重了语气,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态度,对着所有人说道:“都给我记住了!从今天起,你们不再是一个人!在战场上,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你的左边,你的右边,站着的都是你的袍泽兄弟!把你的后背交给他们,同时用你的命去保护他们的侧翼!你的左右,就是你的命!”
“你的左右,就是你的命!”这句话,如同惊雷,在每个士兵的心中炸响,将他们过去那种散漫的、各自为战的战斗本能,炸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新的、名为“整体”与“信赖”的概念。
趁热打铁,顾昭随手从火堆里捡起一根烧得半黑的木炭,就在旁边一块相对平整的大石头上,画出了几个简单的、由圆圈和箭头组成的示意图。
“看这里,”他指着石头,开始了真正的知识灌输,“我们人少,所以更不能一窝蜂地乱上。以后,我们以三个人为一个战斗小组。一个人负责正面主攻,另外两个人,在他的左右后方提供策应和掩护。一旦敌人攻击我们的小组,我们要立刻形成一个品字形,互相掩护侧翼,让敌人无论从哪个方向来,都要同时面对我们至少两个人的攻击……”
他用最朴素的语言,讲解着“三人战斗小组”、“交叉火力掩护”、“交替前进”这些最基础,却也最实用的现代步兵战术概念。这些理念,对于这些只会排成僵硬的队列向前冲锋,或者在战败时一窝蜂乱跑的明军士兵来说,简直就像是为他们打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小石头听得两眼放光,恨不得把顾昭画在石头上的每一个道道都刻进脑子里;而王五则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他不断地在脑中复盘着自己过往的每一次战斗,越想越是心惊,越想越是明白自己以前那种所谓的“勇猛”,是何等的鲁莽和低效。
就在顾昭的“夜校”进行得如火如荼之时,在营地最温暖的角落,被好几件棉甲盖着的孙承宗,其实一直都没有睡着。他靠坐在一块岩石上,看似在闭目养神,实则却将顾昭的每一句话,都清清楚楚地听了进去。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中,不时地闪过骇人的精光,内心的惊涛骇浪,远比脸上表现出来的要汹涌得多。
“此子……此子绝非池中之物!”他在心中反复地感叹着,“他所说的这些战法,什么三人小组,什么交叉掩护,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却又字字珠玑,仿佛千锤百炼一般,直指战阵搏杀之要害!寻常的行伍小卒,哪怕是那些世家将门,也绝不可能教出这样的东西来。他……他究竟是什么来历?”
当顾昭的讲课告一段落,让士兵们自行讨论消化时,他注意到了孙承宗投来的、那充满探究与震惊的目光。他心中微微一凛,随即端起一囊水,不动声色地走了过去。
“孙先生,伤腿还疼得厉害吗?”他将水囊递过去,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孙承宗接过水囊,却没有喝,他摇了摇头,答非所问地抬起眼,直视着顾昭:“老朽的腿,死不了。倒是小旗官您,胸中所学,怕不是寻常行伍之中能够教出来的。”
这句看似随意的问话,实则是一次极其高明的试探。
顾昭的心跳漏了一拍,但脸上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他淡淡地一笑,笑容里带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沧桑与淡漠。
“没什么稀奇的,”他轻描淡写地说道,“在死人堆里爬得久了,见过的兄弟死得多了,总能自己琢磨出一些怎么才能活得更久的保命本事罢了。”
说完,他便不再给对方追问的机会,转身走向了负责警戒的哨兵,将这个极具深度的问题,用一种最合理也最无法反驳的方式,巧妙地回避了过去,同时也为自己的身上,更添了一层深不可测的神秘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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