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阵足以撼动整座青山堡的、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终于在渐渐升起的朝阳之下缓缓平息之时，广场之上数千名军民的脸上，依旧残留着一种混杂着劫后余生、与对未来充满无尽憧憬的复杂而狂热的潮红。
他们亲眼见证了旧王的陨落。
他们正在迎接新王的诞生！
然而此刻站在台阶之上的顾昭，他那双如同寒星般锐利的眼眸之中，却没有任何因为获得民众拥戴而产生的丝毫自得与松懈。
恰恰相反，他的眼神比之前任何一个时刻都还要更加凝重！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征服一座城池的民心，不过是他这盘惊天棋局之中走出的第一步，也是最微不足道的一步罢了！
真正的考验，来自那座矗立在百里之外的真正权力中心 —— 广宁卫！
他用一场血腥到极致的 “营啸”，推翻了帝国在这座堡垒之中设立的合法统治者！这在任何朝代任何律法之下，都无疑是等同于 “谋逆” 的、足以被凌迟处死的滔天大罪！
他必须要在这场风暴席卷到自己头顶之前，为自己这近乎疯狂的以下犯上行为，寻找到一个足以让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都无法辩驳，甚至愿意为他背书的 “合法” 外衣！
当天色刚刚大亮，千户所内的血迹甚至还未曾被冰冷的晨风彻底吹干。
顾昭便已返回了那间曾经属于刘千户的、充满压抑与奢靡的书房。
他亲自研墨铺纸。
他要写一份呈报给上级的 “报告”！
那支沾满浓墨的狼毫笔在他手中稳如磐石。他下笔极快，几乎没有任何思考与停顿，仿佛这份足以决定他自己以及整个青山堡数千军民生死的 “官方版本” 故事，早已在他脑海之中演练了千百遍！
在他的笔下，这场血腥的、充满阴谋与背叛的内部清洗，被巧妙粉饰成一场惊心动魄、可歌可泣的 “平叛剿匪” 之战！
“…… 广宁卫治下，青山堡守备百户顾昭，泣血上陈：永乐十六年冬，有东瀛巨寇柳生一郎等数十人，伪装海商潜入我大明腹地，与堡内千户刘成狼狈为奸，意图里应外合夺我城池、为祸边疆！职于寿宴之上偶然察其奸计，为保我大明疆土、为护我满城军民，遂当机立断率镇北营忠勇之士奋起反击！血战一夜，终将所有倭寇以及军中巨蠹刘成、钱百户等人悉数就地正法！然此役事发突然，职未及请示上官，擅专之罪万死不敢辞！今特将倭寇头目柳生一郎等人之尸首、凶器，以及刘成通倭克饷之账册副本一并呈上！恳请经历大人明察！职顾昭，生死皆由卫所一言而决！”
洋洋洒洒数百言！
字字泣血！句句忠勇！
那份 “以下犯上” 的滔天罪行，被他轻描淡写用一句 “未及请示，擅专之罪” 一笔带过！而那血腥的杀戮，则被他堂而皇之地包装成 “保境安民、清理门户” 的不世之功！
写完之后，顾昭甚至没有再多看一眼。他将那份墨迹未干的报告，连同那本早已被他用最快速度誊抄下来的账本副本，以及几柄最具有代表性的锋利倭刀，一同装入了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密封木匣之中。
他叫来了自己最为信赖的亲兵。
“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务必在两日之内将此物亲手交到广宁卫李经历官手中！记住，是亲手！若是有任何人胆敢中途拦截，格杀勿论！”
“是！”
那名亲兵不敢有丝毫怠慢，接过木匣转身便飞奔而出！很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便消失在了通往广宁卫的、那条被冰雪覆盖的官道尽头。
而顾昭则缓缓走出书房，他手中正静静地握着那本足以让整个辽东官场都为之掀起一场十八级大地震的血色账本原件！
他站在庭院之中，抬起头望向广宁卫的方向，眼神幽深得如同一片万年不化的寒潭。
棋子已经落下。
接下来，便要看那位远在百里之外的、素未谋面的李经历官，究竟是怎样的一个…… 聪明人了。
……
两天后，广宁卫，指挥使司。
经历司内，四十几岁的李经历官正一脸疲惫地揉着自己早已因为连日处理繁琐文书而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就在此时，一名心腹亲信神色慌张地快步走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并将一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木匣呈了上来。
李经历官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然而当他听清楚来人是来自青山堡的信使，并且是指名道姓要将此物亲手交给自己之时，他那双本已有些浑浊的眼睛里，猛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他屏退了左右，亲自打开了木匣。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几柄造型极为狰狞、充满异域风格的倭刀！
随后，便是那封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浓烈煞气与悲壮的 “泣血陈情书”！
李经历官的脸色在看到信中内容的那一刻，瞬间变得一片煞白！
青山堡…… 出事了！
刘成…… 那个平日里孝敬颇丰但也贪婪无比的蠢货…… 死了？！
而且还是被他手下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百户给杀了？！
谋逆！
这是赤裸裸的谋逆！
一股滔天怒火瞬间便从他心底升腾而起！然而当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那本被单独放置在木匣最底层的账本副本之上时……
他那刚刚升腾而起的怒火，就如同被一盆从天而降的刺骨冰水，瞬间浇得干干净净！
只剩下一片深入骨髓的…… 冰冷！
他颤抖着伸出手，翻开了那本足以催命的账册！
那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的，不仅仅是刘成自己那些贪赃枉法的罪证！更是一张牵扯到整个广宁卫上上下下无数官员的巨大而恐怖的利益网络！
而他，李经历官的名字，赫然就在其中！
冷汗瞬间便从他额头之上涔涔而下！
他在一瞬间便想通了所有一切！
震惊！
恐惧！
但在短暂的震惊与恐惧之后，涌上他心头的，却是一种近乎病态的、如释重负的庆幸！
刘成死了！
死得好！死得实在是太好了！
这个蠢货留着这样一本足以让所有人都万劫不复的账本，简直就是一颗随时都有可能引爆的炸弹！如今他死了，这本账本也就顺理成章地落到了自己手中！
不！
不对！
李经历官猛地抬起头！他注意到了报告之中那两个被刻意加重笔墨的字眼 ——“副本！”
这意味着……
原件还在那个名叫顾昭的年轻百户手中！
他送来这本副本以及这份 “请罪” 的报告，根本就不是在向自己臣服！
他是在向自己递交一份 ——“投名状”！
他是在用一种最为直接也最为有效的方式告诉自己：刘成死了，过去的所有烂账一笔勾销。如今青山堡由我顾昭做主！我会比刘成更 “识时务”！而那本可以毁灭我们所有人的账本原件，将会成为我向您以及您背后那些大人物们所献上的第一份，也是最重的一份 “忠心”！
好狠的手段！
好深的心机！
好一个识时务的少年英雄！
李经历官缓缓闭上了眼睛，将后背重重靠在椅背上。他额头之上的冷汗依旧在不断冒出。
许久之后，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
几天后。
一匹插着广宁卫指挥使司旗号的快马，一路畅通无阻地抵达了早已被镇北营彻底掌控的青山堡。
信使当着所有被召集起来的青山堡军民的面，高声宣读了一封来自广宁卫的、盖着鲜红大印的 “嘉奖令”！
公文以一种极为庄严的官方口吻，高度赞扬了青山堡百户顾昭 “临危不乱，平叛有功”！称其以雷霆手段一举剿灭了一伙妄图颠覆我大明边防的 “潜入我大明境内的东瀛匪寇”！并且大义灭亲，亲手 “清理了以刘成为首的、盘踞在军中多年的蛀虫”！
其功当赏！其勇可嘉！
因此经广宁卫指挥使司研究决定：
即日起，正式任命顾昭为青山堡守备！总领堡内一切军政要务！
同时，正式承认 “镇北营” 为青山堡的合法驻防部队！扩编至五百人！军饷、军械按时足额发放！
命令宣读完毕。
整个青山堡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随即便爆发出了比上一次还要更加震耳欲聋的疯狂欢呼！
他们胜利了！
他们这些曾经的叛逆者，在这一刻被官方亲自授予了 “英雄” 的桂冠！
顾昭缓缓接过了那封足以改变他一生命运的委任状。
他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表情。
只是在他的眼底深处，一抹比刀锋还要锐利、比寒冰还要冰冷的精光，一闪而过。
他用一场充满了血腥与杀戮的 “营啸”！
他用一招游走在刀尖之上的、精妙绝伦的政治手腕！
不仅扫清了所有来自内部的敌人！更让自己的所有非法行为都披上了 “合法” 的外衣！
从百户到守备！
这一步，他走得惊心动魄！
这一步，他踏在了无数人的尸骨之上！
而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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