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达一个月的围困与炮击，已经将昔日那个号称“东方阿姆斯特丹”的巴达 维亚，变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人间地狱。
曾经坚固无比的星形棱堡，如今早已是千疮百孔，巨大的豁口随处可见，仿佛被巨兽啃噬过的残骸。城内的运河漂浮着腐烂的尸体与垃圾，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瘟疫气息。粮食早已耗尽，饥饿与疾病，如同两条无形的毒蛇，缠绕在每一个幸存者的脖子上，不断收紧。
然而，比肉体上的摧残更可怕的，是精神上的无尽折磨。
明军的炮击极有规律，每天清晨、正午、黄昏，都会有数千发炮弹，带着死神的呼啸，精准地落在城内的军事目标和防御工事上。这种如同钟表般精确的、程序化的死亡宣告，让城内的守军时刻紧绷着神经，濒临崩溃。他们不知道下一次炮击会在何时降临，也不知道自己能否活到下一秒。
在将守军的士气与意志消磨到极限之后，顾昭为他们送上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一天，当例行的炮击结束之后，巴达维亚城内幸存的守军惊恐地发现，明军阵地上又发射了数百枚炮弹。但这一次，炮弹没有带来毁灭性的爆炸，而是在空中“砰”的一声，绽放开来，化作漫天飞舞的、雪片般的传单。
那是用荷兰语、马来语、葡萄牙语和阿拉伯语四种文字印刷的《劝降书》。
“告巴达维亚城内全体将士书：屠杀之罪，在荷印公司高层，元凶简·皮特斯佐恩·科恩罪无可恕，必死无疑。然尔等，多为裹挟之兵、雇佣之士，本无血海深仇。天朝大军，只诛首恶，协从不问。凡弃械投降者，保全性命财产；凡斩杀荷军顽固军官、开城献降者，赏白银千两，赐爵封地！天兵已至，勿做徒劳抵抗，自取灭亡！”
这些从天而降的传单，如同一颗颗精准投下的火种，瞬间点燃了城内早已干枯的、名为“绝望”与“猜忌”的草原。
荷兰士兵们互相用怀疑的眼神打量着身边的本地仆从军与欧洲雇佣兵，而那些本就对荷兰人暴政心怀不满的爪哇士兵和阿拉伯商人，则在阴暗的角落里，开始悄悄地串联与密谋。
信任的链条，彻底断裂了。
总督科恩在自己的堡垒里，气急败坏地撕碎了一张传单，下令所有捡拾或私藏传单者，一律就地处决。然而，这道命令非但没能稳住军心，反而加剧了恐慌与离心。因为所有人都很清楚，当一个指挥官需要用屠杀自己人来维持忠诚时，他的败亡，便已经只是时间问题了。
顾昭知道，时机，已经成熟。
他来到了位于后方的一处被严密警戒的巨大工棚内。在这里，一个足以让这个时代任何人见了都为之疯狂的钢铁怪物，已经完成了它最后的组装。
这个怪物的诞生，源于顾昭一个大胆的设想。他命令麾下最顶尖的工程师团队，将一艘大型运输船上作为备用的、经过改良的单缸蒸汽机，连同它的锅炉与传动系统，完整地拆卸了下来。然后，他们用最厚实的钢板，铆接成一个如同巨大铁盒子的车身，将这颗强大的“蒸汽心脏”，安装了进去。
它的行走装置，并非后世那种复杂的履带，而是在工程师的奇思妙想之下，设计出的一种宽大的、带有链齿的、可以自行铺设与回收简易铁轨的“轨道轮”结构。这使得它虽然速度缓慢，却拥有了碾压一切壕沟与废墟的恐怖越野能力。
它的周身，包裹着厚达两英寸的、足以抵御这个时代任何火枪甚至小口径火炮正面轰击的复合装甲。在它的正面和两侧，开设了十几个射击孔，内部则装备了六门小口径的短管加农炮和四挺可以瞬间泼洒出死亡弹雨的迅雷铳。
这个喷吐着浓重黑烟、浑身散发着钢铁与煤炭气息的移动堡垒，被顾昭赋予了一个极具压迫感的名字——“歌利亚”。
圣经传说中，被少年大卫用投石索击杀的非利士巨人。而现在，顾昭创造出了属于自己的“歌利亚”，他要用这个巨人，去碾碎旧时代的“大卫”们那可笑的、最后的抵抗。
总攻的号角，在第二天的黎明吹响。
数万明军，从延绵数十里的包围圈中，发起了排山倒海般的攻势。数以千计的火炮，同时发出了怒吼，密集的弹雨，将巴达维亚城墙的最后一点残骸，也彻底夷为了平地。
然而，在漫天的硝烟与火光之中，一个前所未有的、如同来自地狱深渊的轰鸣声，盖过了所有的炮声与喊杀声。
“那……那是什么怪物？！”
在荷兰守军最后的核心堡垒——安东尼奥堡的胸墙后，一名荷兰军官用颤抖的手举着望远镜，发出了夹杂着恐惧的惊呼。
他看到，在明军冲锋步兵的前方，一个巨大无比的、浑身漆黑的钢铁怪物，正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从浓密的硝烟中，缓缓地碾压而出。它头顶的烟囱里，喷吐着如同恶龙吐息般的滚滚黑烟；它那由钢铁构成的“巨足”，每一次转动，都让大地为之颤抖，轻易地碾过断壁残垣，填平了护城河的沟壑。
“开火！快开火！集中所有火力，给我拦住它！”堡垒内的指挥官，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吼叫。
数百名荷兰火枪手，依托着最后的街垒，惊恐地向着这个不断逼近的钢铁巨兽，倾泻出他们手中所有的弹药。密集的铅弹，如同雨点般打在“歌利亚”的装甲上，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令人牙酸的脆响，然后被无力地弹开，连一道白痕都未能留下。
绝望，如同潮水般，淹没了所有守军的心。
这是一种怎样的敌人啊！一种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真正的恶魔造物！
就在他们因为恐惧而短暂失神的瞬间，“歌利亚”用自己那更加狂暴的方式，做出了回应。
它两侧的炮窗猛然打开，六门短管加农炮，以一种近乎于零距离的、极其粗暴的方式，向着前方的街垒，喷射出致命的霰弹。
“轰！”
密集的铁砂与钢珠，形成了一道无可阻挡的死亡扇面，瞬间扫过了那段数十米长的街垒。木制的障碍物、沙袋，以及后面的人体，如同被巨人的铁扫帚扫过的垃圾，被轻易地撕成了碎片。血肉横飞，残肢断臂伴随着凄厉的惨嚎，抛洒得到处都是。
紧接着，它正面的机枪射口，也开始喷吐出致命的火舌。迅雷铳那特有的、如同死神镰刀挥舞般的“哒哒”声，彻底击垮了守军最后的战斗意志。
这不是一场战斗，而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魔鬼！这是来自地狱的魔鬼！”
一名本地仆从军的头领，在亲眼看到自己身边的同伴被轻易撕碎后，终于精神崩溃。他扔掉手中的火枪，发出一声绝望的呐喊，转身就跑。他的行为，如同一道命令，引发了雪崩般的连锁反应。
“不打了！我们投降！”
“荷兰人完了！我们不能给他们陪葬！”
早已被《劝降书》和“歌利亚”的双重恐惧所瓦解的本地仆-从军和欧洲雇佣兵，彻底哗变了。他们不再攻击冲锋而来的明军，反而调转枪口，杀向了那些试图阻止他们逃跑的荷兰督战队军官。
“杀了这些吸血鬼！”
“打开城门！我们要向天朝大军投降！”
致命的内乱，如同最猛烈的病毒，在巴达维亚最后的防线上疯狂蔓延。随着一名哗变士兵奋力地打开了安东尼奥堡的侧门，这场惨烈的攻城战，已经提前宣告了结局。
总督府，最后的堡垒之内。
简·皮特斯佐恩·科恩，通过窗户，面如死灰地看着那个正在向他所在的建筑，一步步碾压过来的钢铁巨兽“歌利亚”。
他听到了它那如同魔鬼心跳般的、沉重的蒸汽轰鸣；他感受到了脚下大地因为它的前进，而传来的阵阵颤抖；他看到了自己最后的士兵，在那个怪物面前，如同蝼蚁般被轻易地屠戮、驱散。
在这一刻，这位旧时代殖-民者的代表，他毕生所建立起来的、关于欧洲文明优越性、关于城堡与火炮坚不可摧的全部信念，被这个来自东方的、充满着野蛮而又原始的工业力量的钢铁造物，碾得粉碎。
他输了。
输得如此彻底，如此的无法理解。
“一个时代……结束了……”
科恩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喃喃自语。他缓缓地转过身，不再去看窗外那末日般的景象。他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身虽然沾满灰尘、却依旧笔挺的总督制服，然后，从容地从腰间拔出了自己的手枪。
他将冰冷的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轰——！”
“歌利亚”攻城车那巨大的钢铁撞角，终于蛮横地撞开了总督府的大门。
也就在同一时刻，一声清脆的枪响，在堡垒的最深处，悄然响起。
这声枪响，为荷兰人在东印度群岛的百年霸权，为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海上马车夫”的黄金时代，也为简·皮特斯佐恩·科恩本人，画上了一个孤独而又绝望的句号。
当顾昭的亲兵冲入总督办公室时，只看到了一具趴在办公桌上的、脑浆迸裂的尸体。
而在那张巨大的办公桌上，摊开的，依旧是那幅标满了荷兰东印度公司所有据点与航线的、曾经象征着无上荣光的亚洲地图。
只是现在，这幅地图上，已经溅满了它主人的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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