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报，是新时代最冷酷、也最诚实的信使。
它没有感情，不会修饰，只负责将一组组由长短音组成的、冰冷的信号，以接近光的速度，跨越山川与海洋，传递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马六甲海战结束后的第十二个小时，一份由共和国南洋舰队司令部拟定，经由护国首相顾昭亲自审阅签发的“海战公报”，通过新加坡的越洋海底电缆，被发往了大明帝国在全球所有设有大使馆、领事馆及大型商站的城市。
这份公报的行文，简洁、克制，甚至带着一种技术人员特有的、不带感情的精确：
“共和纪元二十七年秋，大英帝国‘狮’号舰队，无故侵入我马六甲海峡之领海，意图不明。我南洋舰队，奉命予以驱离。英舰队拒不听从，反率先开火，挑起战端。我舰队被迫自卫反击。是役，自清晨至日暮，凡八小时。我舰队以巡洋舰三艘轻伤，阵亡七十二人，负伤一百五十四人之代价，尽歼英‘狮’号舰队主力。计击沉其一级风帆战列舰三艘，二级风帆战列舰五艘，三级及以下战列舰十二艘，俘虏三艘。其舰队司令爱德华·纳尔逊，阵亡。此布。”
没有激昂的词汇，没有胜利的吹嘘，只有一连串冰冷而又精确到令人窒息的数字。
然而，就是这份不足两百字的公报，在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内，引发了一场席卷全球的、威力远超十二级的政治与经济大地震。
第一个被震中的，是伦敦。
当这份电报，被一位年轻的译电员，颤抖着双手，送到位于利德贺街的东印度公司总部时，正在召开紧急董事会，商讨如何“瓜分东方胜利果实”的董事们，爆发出了响亮的、傲慢的嘲笑。
“这是什么？一个来自东方的蹩脚笑话吗？”一位胖得流油的董事，挥舞着雪茄，将那张薄薄的电报纸扔在桌上，“全歼纳尔逊的舰队？以上帝的名义，写这份东西的人，知道纳尔逊是谁吗？他知道一级战列舰是什么吗？”
“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中国人的恫吓！我敢打赌，此刻纳尔逊爵士的舰队，已经抵达南京的城下了！”
“必须立刻查明这份假消息的来源，并将伪造者送上绞刑架！这是对大英帝国最恶毒的诽谤！”
会议室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然而，这份快活，仅仅持续了不到一个小时。
当第二份、第三份内容完全相同的电报，分别从大明驻伦敦大使馆和阿姆斯特丹的线人处，雪片般飞来时，气氛开始变得凝重。而当海军部（Admiralty）通过自己的秘密信道，收到了一份来自幸存侦察船发回的、语焉不详却充满了绝望与恐惧的简报后，整个白厅，彻底陷入了死寂。
死寂之后，是火山爆发般的、歇斯底里的恐慌。
消息，如同瘟疫，以比伦敦的雾气扩散还要快的速度，传到了伦敦证券交易所。
“东印度公司的股票……崩盘了！”
一声凄厉的尖叫，刺破了交易所原本繁忙而有序的氛围。
所有持有东印度公司，以及与之相关的航运、保险、殖民地贸易股票的经纪人，脸色在瞬间变得如同死人般惨白。恐慌性抛售，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疯狂地开始了。没有人再关心价格，人们唯一想做的，就是将手中这些曾经代表着财富与荣耀的纸片，换成任何哪怕一先令的现金。
股指的线条，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以一个近乎于垂直的角度，疯狂地向下坠落。无数的财富，在几分钟内化为乌有。无数曾经体面的绅士，在一瞬间变成了倾家荡产的穷光蛋。交易所里，充斥着绝望的哀嚎、愤怒的咒骂和纸张被疯狂撕碎的声音。这是资本第一次，如此清晰而又痛苦地，感受到了来自遥远东方的、工业铁拳的温度。
而在威斯敏斯特宫，一场更加激烈的风暴正在上演。
“废物！一群废物！”头发花白的海军大臣，在国王乔治的面前，不顾体面地暴跳如雷，他将一份海军部的内部报告，狠狠地摔在地上，“二十艘！整整二十艘我们最宝贵的风帆战列舰！还有纳尔逊！我们最好的将军！就这么没了！谁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议会下院，更是乱成了一锅沸腾的粥。反对党议员们，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对执政党发起了最猛烈的攻击。质询、弹劾、要求战争赔款的怒吼，不绝于耳。
这是自百年前“无敌舰队”兵临城下以来，大英帝国所感受到的、最为真切、也最为深刻的民族危机感。他们第一次惊恐地意识到，在这颗星球上，在那片他们曾经视作囊中之物的广阔海洋之上，出现了一个能够与他们匹敌，甚至……在某些他们无法理解的领域，已经超越了他们的力量。
当天出版的《泰晤士报》，用它那古老而沉稳的铅字，打出了一个令所有英国人感到脊背发凉的社论标题：
《日不落帝国的黄昏？》
……
当恐慌的阴云笼罩在泰晤士河上空时，欧洲大陆的宫廷里，却洋溢着一种混合了幸灾乐祸与深深警惕的诡异气氛。
巴黎，凡尔赛宫。
当法国国王路易，听到英国远征舰队全军覆没的消息时，他忍不住发出了畅快的大笑，甚至当众打开了一瓶最名贵的香槟，与他的大臣们一同庆祝这个“来自上帝的礼物”。
“我亲爱的英国表兄，这次可是摔了个大跟头！没有什么比看到他们的海军吃瘪，更让人开心的事情了！”
然而，在一片欢笑声中，一位审慎的外交大臣，却面色凝重地泼上了一盆冷水：“陛下，我们在为英国人的失败而庆祝时，是否也应该思考一个更严峻的问题——那个东方的帝国，究竟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他们用什么，在八个小时内，全歼了纳尔逊的舰队？”
笑声，戛然而止。
整个宫殿，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脸上，都浮现出了一丝不安。是啊，他们可以轻易击败不可一世的英国皇家海军，那么，他们是不是也可以用同样的方式，击败法国海军，西班牙海军？
幸灾乐祸的快感，迅速被一种更加深沉、更加未知的恐惧所取代。
在马德里，年迈的西班牙国王，在听完报告后，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喃喃自语：“一头沉睡的巨龙，终于睁开了它的眼睛……但愿它的目光，不要看向我们。”
而在阿姆斯特丹，七省议会的议员们，心情最为复杂。其中一位曾经参与过上一次远东战争、被顾昭的舰队打得落花流水的海军将领，在听闻消息后，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的脸上，既有“果然如此”的了然，又有一种“复仇永无希望”的彻底绝望。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支东方舰队的可怕，不在于船坚炮利，而在于他们所代表的那种全新的、无情的、高效率的战争逻辑。
欧洲的旧时代，或许，真的要结束了。
……
与陷入一片混乱与恐惧的西方世界截然相反，此时的大明帝国，正沉浸在一片山呼海啸般的狂欢之中。
《大明皇家日报》的“海战公报”特刊，一经刊印，便在瞬间被抢购一空。加印！再加印！无数的报童，挥舞着手中的报纸，奔跑在帝国每一座城市的大街小巷，他们的喊声，点燃了整个国家的激情。
“号外！号外！马六甲大捷！我南洋舰队全歼英夷舰队！”
“纳尔逊授首！护国首相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
从新都南京的秦淮河畔，到故都北京的棋盘街；从南国广州的十三行，到北疆归绥的草原集市……无数的百姓，自发地涌上街头。他们敲锣打鼓，燃放爆竹，高呼着“大明万胜”、“海军万胜”、“护国首相万福”的口号。酒馆将所有的存酒都免费供应，商铺挂出了庆祝的红灯笼，无数的文人墨客，更是连夜挥毫泼墨，写下了一篇篇歌颂此次大捷的诗词歌赋。
这不仅仅是一场军事上的胜利。
这是自鸦片输入，国门被动摇以来，这个古老民族，在面对强大的西方挑战时，所取得的第一次、也是最酣畅淋漓的、决定性的完胜！它像一剂最强效的强心针，注入了每一个大明子民的血脉之中，彻底洗刷了数十年来积压在心头的憋屈与迷茫，重新铸就了无与伦比的民族自信与自豪感。
大明海军的威名，和护国首相顾昭的声望，在这一天，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如同烈日中天般的顶峰。
而在这一片举国欢腾的喧嚣之外，紫禁城的深宫之中，却是一片死寂。
乾清宫内，熏香袅袅。
崇祯皇帝，朱由检，穿着一身素色的常服，独自一人，坐在那张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龙椅上。他的手中，紧紧攥着那份同样的海战公报。
他已经在这里，枯坐了整整一个下午。
殿外的欢呼声，隐隐约约地传来，像是在另一个世界。那些声音，每一个字，都是在为顾昭歌功颂德，却像一根根无形的针，刺在他的心上。
他看着公报上那一个个冰冷的字眼——“击沉”、“俘虏”、“阵亡”，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份公报背后，所代表的如山重量。
他知道，从这一天起，一切都不同了。
那个曾经被他猜忌、被他提防、被他视作最大威胁，甚至一度试图动用所有帝王心术去铲除的顾昭，已经不再仅仅是大明王朝历史上又一个权倾朝野的“护国首相”。
他已经成为了一个符号，一种力量。一种让整个世界都必须仰望、侧耳倾听、甚至为之颤抖的存在。他的个人意志，已经通过这场无可辩驳的、辉煌的胜利，与这个庞大帝国的命运，与这个正在被他强行拖拽着前进的新时代的脉搏，彻底地、不可分割地，融为了一体。
任何试图挑战他、对抗他的想法，在这样碾碎一个世界霸主的绝对实力面前，都显得如此的可笑、幼稚，和不自量力。
崇祯缓缓地松开了手，那张被他攥得皱巴巴的报纸，飘然落地。
他抬起头，目光空洞地看着大殿穹顶上那条栩栩如生、张牙舞爪的金龙。看了许久许久，嘴角，最终露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比哭还要难看的苦涩笑容。
他知道，属于他，属于朱明王朝最后一个皇帝的时代，彻底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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