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自九天之上睁开的眼瞳，没有神性，亦无魔意，只有一种极致的、如同精铁与寒冰混合而成的冷漠。
仿佛在它眼中，苍生万物不过是一行行滚动的数字，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只是账簿上的一次增减。
林风立于北原广袤的冻土之上，那股被俯瞰的感觉愈发清晰，让他周身的护体真元都泛起一丝不详的寒意。
他的神识如水银泻地般铺开，笼罩着这片刚刚迎来新生的土地。
葬仙宗的新政刚刚推行下去，凡人也能分得灵田，领到足以果腹的灵米粮饷，处处都是劫后余生的欢欣。
不远处，一个满脸皱纹、脊背佝偻的老农，正小心翼翼地将一袋灵米抱在怀里，那布满老茧的手，像是捧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他浑浊的眼中噙着泪，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感谢仙师，感谢宗主……”
然而，就在他喜悦的泪水将要滑落的瞬间，异变陡生！
万里无云的晴空之上，毫无征兆地撕开一道刺目的电光。
那不是寻常的雷霆，它细如银线，色泽漆黑，带着一股审判万物的肃杀之气，精准无误地劈向老农！
“轰！”
一声闷响，老农连惨叫都未能发出一声，整个人便如遭重锤，半边身子瞬间变得焦黑，怀中珍贵的灵米撒了一地，与焦土混杂在一起。
他倒在地上，气息微弱，生命之火如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林风瞳孔骤缩，身影一闪便已出现在老农身旁。
他一手按住老农的后心，磅礴的生机渡入，另一只手并指如剑，一缕心火自指尖燃起，无形无质，却能洞察神魂本源。
他要看看，究竟是何等天灾人祸，竟要在一个刚刚看到希望的凡人身上，降下如此恶毒的绝罚！
心火探入老-农萎靡的魂魄深处，林风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在那摇摇欲坠的魂光之上，他赫然发现了一道深深烙印的符文，那符文扭曲如一条毒蛇，散发着腐朽与罪恶的气息。
“罪业烙印！”
林风的心火触及烙印，一段尘封的记忆被瞬间读取。
三十年前，这个老农还只是个少年，饥寒交迫之下，曾偷偷溜进当时还控制着北原的某个宗门外围，摘了三颗无人看管的灵果充饥。
事后他被发现，被打断了一条腿，从此便怀着无尽的愧疚与恐惧，日夜祈祷忏悔。
三十年了，整整三十年！
当年的宗门早已覆灭，他偷摘的果树也已枯萎成灰。
他用半生的苦难与忏悔来赎那年少无知犯下的微末过错，可这道“罪业烙印”却像是跗骨之蛆，牢牢钉在他的魂魄上，磨灭着他的一切生机与福缘。
今日他领到粮饷，心中生出喜悦与希望，这本是“福报”的开端，却立刻引来了天轨的惩戒，标记着他“永不得福报”！
林风缓缓站起身，抬头望向那片空无一物、却又仿佛悬着一本无形账簿的苍穹。
他的声音不大，却蕴含着足以冻结九幽的怒火与杀意。
“偷三颗果子，悔了三十年，竟还不够？”他低声自语，随即怒极反笑，“好一个天道昭彰，好一个善恶有报！你们连死账都赖着不销？！”
怒喝声中，他并指一划，一缕霸道绝伦的心火直接斩向老农魂魄中的那道烙印。
那烙印似乎感受到了威胁，疯狂扭动，释放出更为阴冷的罪业气息。
然而在焚尽万邪的心火面前，它连一丝抵抗都做不到，瞬间被烧成了虚无。
烙印消失的刹那，老农焦黑的身躯竟奇迹般地开始恢复生机，原本奄奄一息的呼吸也变得平稳有力。
与此同时，葬仙宗深处，寒冰玉室之内，闭关七日的苏清雪猛然睁开了双眼。
她的身前，悬浮着一面由极致寒霜神脉之力凝聚而成的“业镜”。
镜面光滑如水，映照出的却非实景，而是整个九域众生的魂光流转。
就在刚才，她收到了林风蕴含着滔天怒意的神念传音。
镜面之上，景象随之变幻，清晰地呈现出林风在北原所见的一幕。
但苏清雪看到的，远比林风更为宏观，更为恐怖。
在她的业镜之中，九天之上，正有亿万道肉眼不可见的透明丝线垂落而下，精准地缠绕在每一个凡人、乃至修为低微的修士魂魄之上。
当有人行善举，哪怕只是搀扶了一下路边的老人，便会有一缕名为“功德”的魂光自其心神中被抽离，顺着丝线被收缴一空。
而当有人心中生出一丝恶念，哪怕只是嫉妒邻居家的收成更好，立刻就会有一枚无形的“罪业钉”凭空生成，狠狠钉入其识海，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这哪里是天道轮回，这分明是一场横跨九域的、最冷酷无情的收割！
功德被掠夺，罪业被放大，众生皆为刍狗，被圈养在这座名为天地的牢笼里，日复一日地提供着名为“善恶”的养料。
苏清雪的眼中，霜华凝结。
她一生修无情剑道，却在这一刻，感受到了刺骨的悲悯与愤怒。
她缓缓起身，手中霜华剑自行出鞘，剑吟声清越如龙。
“你们连命债，都做成买卖了？”
话音未落，一道璀璨到极致的剑气冲天而起，撕裂了葬仙宗的护山大阵，斩向苍穹！
剑气所过之处，空间寸寸冰封，那笼罩在三州之地上的无形业网，竟被这一剑硬生生斩出一道巨大的豁口，无数被收缴的“功德丝”与生成的“罪业钉”在剑气之下湮灭成尘。
另一边，星辰之巅，洛倾城正立于星台第九层。
她面色苍白，嘴角挂着一丝血迹，身前的七星灯火明灭不定。
为了窥探那冥冥之中的真相，她刚刚燃尽了第四滴心头血。
林风和苏清雪的发现，如两道惊雷，印证了她一直以来的某种不祥预感。
她强忍着心脉的剧痛，将最后一丝力量注入双瞳。
刹那间，斗转星移，时空变幻。
她的视野穿透了无尽虚空，越过了法则的壁垒，终于窥见了一角真实。
在九天之上，世界的尽头，并非什么天宫仙阙，而是一本无法用言语形容其浩瀚的巨册。
它静静地悬浮着，书页由不知名的光辉构成，每一次无声的翻动，都会有亿万生灵的名字与事迹在上面浮现、记录、归档。
一笔善，一笔恶，一丝功，一分过，都被精准无比地记录在册，化作冷冰冰的条目。
巨册的封面上，四个大道古字流转着无情的天威——《天轨正录》。
“噗！”
洛倾城再也支撑不住，一口心血喷出，染红了身前的星图。
她踉跄后退，扶着栏杆，眼中满是骇然与明悟。
“不是天道无情……”她低声喃喃，声音因虚弱而颤抖，“是有人……在替天记账。”
三人的发现，如三块巨石投入湖中，在葬仙宗高层掀起了滔天巨浪。
那本《天轨正录》和其背后的执笔者，便是悬在九域众生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林风回到宗门大殿，眼神冷冽如刀。
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取出了自己修炼的根本大法——“杀生仙诀”。
此法杀伐无算，每斩杀一个强者，便会将其一丝“恶魂残念”吸收，积攒至今，已是凶煞滔天。
但在今日，这无尽的“恶”，却要成为撬动“善”的杠杆。
“既然它要记账，我便给它一本烂账！”
林风催动心火，将那积攒了不知多少年的“恶魂残念”尽数投入其中煅烧。
令人惊奇的是，那至凶至恶的残念在心火的淬炼下，并未消散，反而被炼去了所有暴戾与神智，只剩下最纯粹的、代表着“极大恶”的本源气息。
随即，林风反其道而行，以秘法逆转其属性，将其伪装成一种磅礴的“功德”气息，最终炼成了一枚枚闪烁着柔和宝光的丹药。
此丹，林风命名为——“伪德丹”。
“传我命令！”林风声音传遍宗门，“所有弟子，扮作游方道人，入世行善，遍施‘积德法’！凡有所求者，皆赐此丹！”
短短半月，无数葬仙宗弟子带着“伪德丹”走遍七大州。
他们不求回报，广施丹药，声称此乃“积德灵丹”，吞服便可获天道垂青。
凡人吞下此丹，立刻被天轨账簿判定为“大善之士”，那纯粹的“功德”气息，远胜过苦修千年的高僧。
一时间，九域之内，气运加身者多如牛毛。
赌徒逢赌必赢，商贾出门捡宝，就连走路都能被前辈高人看中，收为关门弟子。
这异常的景象，首先体现在了七大宗门各自供奉的“圣贤祠”上。
那些代表着宗门气运的圣贤雕像，终日香火鼎盛，可如今，那香火愿力竟以百倍、千倍的速度疯狂暴增，磅礴的气运之力几乎要将祠堂撑爆！
天轨账簿，因这海量的、凭空冒出的“功德”数据，运转开始出现前所未有的凝滞与错乱，几近过载。
保守派的宗门长老们终于坐不住了。
他们怒斥林风此举是“伪德乱命”，是亵渎天道，公然召集盟友，欲借此名围剿葬仙宗。
面对滔天的舆论与压力，林风不发一言，不做任何辩解。
他只是下达了第二道命令——在葬仙宗控制的所有境域内，全面开放“功德堂”，任凭任何人前来，免费吞丹自测。
这一下，彻底引爆了整个凡人世界。
百万、千万的凡人涌入功德堂，在亲身体验了那立竿见影的“好运”之后，他们彻底疯狂了。
当保守派宗门的长老们还聚集在自家圣贤祠前，义正辞严地声讨林风的“大逆不道”时，愤怒的民众已经将他们团团围住。
“什么天道！什么神明！我们拜了你们几百年，日子越过越苦！”
“葬仙宗主一颗药，就让我儿子开了灵窍！你们供的神，还不如一颗药管用！”
信仰在顷刻间崩塌。
那些高高在上的宗门长老，第一次被他们视如蝼蚁的凡人堵在门口，指着鼻子怒骂，狼狈不堪。
北原，最高祭坛之上，林风负手而立，静静地望着苍穹。
在他的注视下，那本无形的《天轨正录》终于因为无法处理这爆炸性的虚假数据而显化于世。
一本遮天蔽日的巨册在云层之上燃烧起来，金色的火焰是它最后的哀鸣。
一页页记录着众生善恶的书页，在混乱的法则中化为飞灰。
最后，当整本巨册即将燃尽之际，一行由鲜血写就的大字，浮现在残页之上，烙印于天地之间。
“……账不清，法不立。”
而在星穹的尽头，一处永恒的虚无之地，某个盘坐了不知多少万年的身影猛然一颤，喷出一口金色的神血。
他手中那支记录了九域亿万年因果的玉笔，在此刻寸寸碎裂。
林风收回目光，天际的火焰已经熄灭，那双冰冷的眼睛也随之闭合，似乎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然而，他心中却没有丝毫轻松。
他看到，在那巨册燃尽的地方，仍有几缕微不可查的灰烬，没有消散于虚空，而是挣脱了法则的束缚，正慢悠悠、悄无声息地，朝着凡尘人间飘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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