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凯多温暖的龙息和喉咙深处那安抚人心的咕噜声中，沐青度过了后半夜。
他没有回那个冷冰冰的“家”。
当瓦雷利亚永恒的黎明——那是一种比黑夜更深邃的、混杂着硫磺与灰烬的暗红色——撕开天际时，他已经重新燃起了斗志。
或者说，是被烦躁点燃的。
他必须做点什么，任何事都行，只要能让他忘记那种被全世界抛弃的孤独感，以及对妻女那深入骨髓的思念。
于是，他又一次将目光投向了那堆从废墟里刨出来的、散发着幽光的瓦雷利亚钢。
“今天我非得把你给盘明白了！”沐青对着一块人头大小的金属锭自言自语，然后将其扔进用龙息点燃的熔岩坑里。
脑海中，芯片那毫无感情的电子音准时响起。
【警告：检测到宿主心率、肾上腺素水平异常升高。情绪状态判定为：暴躁。不建议进行任何需要精细操作的活动，例如：刺绣、烹饪、以及打造铠甲。】
“闭嘴！”沐青低吼一声，用一根粗大的金属棍搅动着岩浆中慢慢变红的钢锭，“你懂个屁！这叫热情！这叫工匠之魂在燃烧！”
【重新定义‘工匠之魂’。根据数据库，工匠精神强调的是精准、耐心与对细节的极致追求。宿主当前行为模式更接近于……狂躁症发作的巨魔试图用石头砸开一个核桃。】
沐青懒得跟它废话。
他赤着上身，爆炸性的肌肉在暗红色的天光下反射着油亮的汗光。等到钢锭被烧得通体赤红，他直接伸出那只戴着简陋隔热皮套的手，将滚烫的金属块从熔岩里捞了出来。
炽热的高温让空气都扭曲了，但对于他这具神造阿斯塔特的身躯而言，仅仅是有些烫手而已。
他将钢块放在一块巨大的、相对平整的黑曜石砧板上，然后，握起了他的“锤子”——他的右拳。
“欧拉欧拉欧拉欧拉！”
沐青发出一连串意义不明的怒吼，砂锅大的拳头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一拳又一拳地砸在赤红的钢锭上。
没有技巧，没有章法。
每一次捶打，都像是攻城锤在撞击城门。黑曜石砧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碎石四溅。火星像一群受惊的萤火虫，在他周身疯狂飞舞。
他想打造一件胸甲。
在他的想象中，那应该是一件线条流畅、威武不凡，刻着代表老婆名字缩写“qYY”的帅气装备。
然而，半个小时后，当他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时，面前的“作品”让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那是一坨……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扭曲的、坑坑洼洼的金属疙瘩。
它既不像胸甲，也不像盾牌，更像是一块被陨石反复砸过的废铁。别说防御了，穿在身上都可能因为棱角太突出而把自己扎伤。
【工艺评估：失败。】芯片冷酷地宣判，【美学评估：灾难。建议将此物体命名为‘抽象艺术：一个狂躁症患者的内心独白’。若强行穿戴，对敌方造成物理伤害概率为0.1%，造成精神污染与嘲讽效果概率为99.9%。】
沐青的眼角狠狠抽搐了一下。
他抓起那坨滚烫的废铁，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远处的山壁猛地扔了过去。
“去你的工匠之魂！”
“轰——！”
废铁深深地嵌入了坚硬的火山岩壁中，留下一个狰狞的凹陷，仿佛被炮弹轰炸过。
山谷间回荡着金属撞击的巨响，惊起了一片不知名的、在灰烬中刨食的黑色怪鸟。
沐青双手叉腰，剧烈地喘息着，胸中的烦闷却丝毫没有减少，反而愈发汹涌。
“烦死了！”他一脚踹飞身边的一块石头，“什么都做不好！连个破烂盔甲都打不出来！我还怎么去接我老婆！怎么保护我女儿！”
他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在山洞前来回踱步，每一步都让地面微微震动。
就在这时，一声低沉悠长的龙吟从世界树的方向传来。
沐青的动作一顿。
他转过头，看到凯多那巨大的金色头颅从世界树的树根旁抬起，一双如同熔金般的竖瞳正安静地注视着他。
那眼神里没有嘲笑，没有不耐，只有一种纯粹的、仿佛能看穿他所有伪装的宁静。
沐青的怒火，就像被一盆冷水浇下，瞬间熄灭了大半。
他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短发，最终长长地叹了口气，冲着凯多的方向吼了一嗓子：“走了！出去打猎！今天不把肚子填满不回来！”
凯多发出了一声表示同意的低吼，展开了它那遮天蔽日的金色双翼。
狩猎的欲望，是刻印在巨龙血脉里的本能。而对于沐青来说，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是发泄多余精力的最好方式。
当沐青爬上凯多宽阔的后背，抓紧那几根如同钢筋般的颈部骨刺时，巨龙发出一声嘹亮的咆哮，猛地扇动双翼。
狂风卷起地上的火山灰，形成一道灰色的龙卷。下一秒，一人一龙已经冲天而起，化作一道金色的流光，消失在暗红色的天际。
瓦雷利亚的天空永远是一片混沌。
浓烟与灰烬组成的云层厚重得像是凝固的铅块，将一切阳光与星光隔绝在外。飞在空中，上下左右都是无穷无尽的灰与红，让人分不清方向，也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沐青的心情很不好，连带着今天的狩猎都充满了戾气。
“凯多！左边那座火山后面！我闻到那股臭味了！”沐青拍了拍巨龙的脖子，指向一个不断冒着黑烟的火山口。
凯多心领神会，一个漂亮的侧翼滑翔，巨大的身躯悄无声息地绕过山体。
山体后面，一头体型堪比重型卡车的“瓦雷利亚噬龙蛇”正在一块熔岩平台上打盹。它浑身覆盖着黑曜石般的坚硬鳞片，头颅上长着狰狞的骨刺，六根布满吸盘的触须在身体周围无意识地扭动着，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
这种生物是沐青和凯多的老对手了。它们狡诈、凶残，尤其擅长偷袭，连成年的巨龙都有可能在它们的毒牙下丧命。
若是平时，沐青会选择更稳妥的战术，利用凯多的空中优势进行远程消耗。
但今天，他不想。
“凯多，低空掠过，把我扔下去！”沐青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与疯狂。
凯多喉咙里发出一阵疑惑的咕噜声，但它没有违抗沐青的命令。它相信这个渺小却强大的伙伴。
金色的巨龙如同战斗机般俯冲而下，在距离地面还有三十多米的高度，沐青松开手，整个人如同炮弹般坠落。
“天——降——正——义！”
他学着某个游戏里的台词大吼着，身体在空中调整姿态，双膝并拢，以一个标准的“英雄式落地”姿势，轰然砸向地面！
“轰隆！”
地面剧烈震颤，烟尘与碎石呈环形炸开。那头噬龙蛇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醒，猛地抬起了它丑陋的头颅，六根触须瞬间绷紧，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烟尘散去，沐青缓缓站直了身体，扭了扭脖子，发出咔吧咔吧的声响。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眼神里闪烁着嗜血的光芒。
“你也想起舞吗？小不点。”他用轻蔑的语气说道，然后整个人如同出膛的炮弹，主动冲向了那头比他大了几十倍的怪物。
战斗瞬间爆发。
噬龙蛇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一条带着吸盘的触须如同长鞭，挟着破空之声狠狠抽向沐青。
沐青不闪不避，直接用左臂格挡。
“啪！”
巨大的力量抽在他的手臂上，发出一声闷响。他只是身形晃了晃，手臂上的皮肤连油皮都没破。
“就这点力气？”他嘲讽道，右手已经握拳，狠狠一拳轰在了那条触须上。
“咔嚓！”
骨骼碎裂的清脆声响传来，那条触须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变形，绿色的腥臭血液喷溅而出。
噬龙蛇吃痛，发出凄厉的惨叫。它彻底被激怒了，剩下的五条触须和长满利齿的巨口同时朝沐青袭来。
沐青不退反进，在狭小的空间内辗转腾挪。他的战斗方式充满了野性的暴力美学。他放弃了所有防御，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进攻中。
他像一头真正的猛虎，用拳头、用手肘、用膝盖，用身体的每一个部分去攻击敌人。
一拳打爆噬龙蛇的一只眼睛，滚烫的毒血溅了他一身。
一记肘击砸断了另一根袭来的触须。
他甚至在躲避巨口撕咬的瞬间，反手抓住怪物的一颗毒牙，硬生生将其从牙床里掰了下来！
“吼！”
天空中，凯多盘旋着，它发出焦急的龙吟。它不明白今天的沐青为什么如此鲁莽，好几次都险之又险地擦着怪物的攻击边缘躲过，有好几道伤口已经在他身上出现，虽然在快速愈合。
但它没有插手。这是属于它伙伴的战斗，它只需要在最关键的时刻，给予最致命的一击。
沐青的身上很快就挂满了伤口，有被触须刮开的，有被毒液腐蚀的，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他越战越勇，心中的烦躁与憋闷，随着每一次重拳的出击，都在不断地被宣泄出去。
终于，他找到了一个机会。
在噬龙蛇张开巨口，试图将他一口吞下的时候，沐青不退反进，一个滑铲冲进了怪物的攻击死角，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将那颗刚刚掰下来的、半米多长的巨大毒牙，狠狠地捅进了噬龙蛇柔软的下颚！
“噗嗤！”
毒牙从下颚贯入，直透天灵盖。
噬龙蛇巨大的身体猛地一僵，所有的动作都停滞了。它那几只完好的眼睛里，神采迅速黯淡下去。
“站在你面前的，是阿斯塔特战士！”沐青踩着怪物的尸体，仰天发出一声长啸，将胸中最后一口郁气吐出。
天空中，凯多发出一声赞许的咆哮，随即降落下来，用它巨大的头颅轻轻蹭了蹭沐青的后背。
沐青喘着粗气，浑身是血，但眼神却清明了许多。他拍了拍凯多的脖子，咧嘴一笑：“谢了，伙计。我感觉好多了。”
他坐在怪物的尸体上休息，准备处理这顿来之不易的午餐。就在他用战利品毒牙当小刀，准备切割蛇肉时，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了远方的地平线。
那里的景象，让他切割的动作停了下来。
一开始，他以为是风吹起的火山灰，形成了一道移动的烟柱。
但很快，他就发现不对劲。
那道“烟柱”移动得太慢，也太有规律了。它不是在飘，而是在……蠕动。
沐青皱起了眉头，站起身，动用了他远超常人的视力。
他的瞳孔微微收缩，仿佛相机镜头在调焦。远方的景象在他眼中迅速被拉近、放大，变得清晰起来。
然后，他看清了。
那根本不是什么烟柱。
那是一个个……人形的轮廓。
成百上千，甚至更多。
他们排成松散的队列，密密麻麻，像是一群迁徙的蚂蚁。
他们的动作迟缓而僵硬，每一步都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他们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白色，如同干裂的岩石。他们的双眼空洞无神，没有任何焦距，只是麻木地、机械地向前移动。
瓦雷利亚石人。
沐青见过这些可悲的生物。他们是灰鳞病的晚期患者，是行走的活死人。他们通常会聚集在阴冷潮湿的废墟深处，对外界的一切都毫无反应，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才会陷入疯狂，攻击一切活物。
但眼前的景象，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
这些石人，竟然离开了他们盘踞的巢穴，组成了一支庞大的队伍，在空旷的灰烬平原上行进。
最让他感到毛骨悚然的是，他们行进的方向……是如此的一致。
沐青猛地回头，望向自己来时的方向。
虽然隔着重重山峦，但他知道，那个方向的尽头，就是世界树所在的山谷。
这些石人，他们在朝着世界树前进！
“这……是什么情况？”沐青喃喃自语，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了上来，让他浑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
这不是偶然。
这不是巧合。
这是一种……朝圣。
是什么力量，能驱使这些几乎失去所有神智的活死人，进行如此大规模、有目的性的迁徙？
是世界树？
是它散发出的生命能量吸引了这些渴望生命、却被死亡诅咒的躯体？
【警告！检测到大规模异常生物体迁徙活动。】脑海中，芯片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根据其行进路线推演，最终目标指向世界树所在坐标的概率为98.7%。意图分析：未知。威胁等级评估：从‘可忽略’上调至‘潜在致命’！】
沐青的心猛地一沉。
他顾不上去想这些石人是被吸引还是被驱使，他只知道一件事——他的家，他唯一的希望，那棵脆弱而又强大的世界树，可能要面临一场前所未有的危机。
那些石人虽然动作迟缓，但数量实在太多了。如果他们是带着恶意而来，一旦冲进山谷，就算他和凯多再能打，也挡不住那无穷无尽的“石人之潮”。
更何况，谁知道这背后，是否还隐藏着更可怕的东西？
“妈的……”沐青低声咒骂了一句，他丢掉了手里的毒牙，连那头巨大的噬龙蛇尸体也顾不上了。
他翻身跃上凯多的后背，声音急促而凝重：“凯多，我们回去！快！”
凯多显然也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它没有丝毫迟疑，双翼奋力一振，卷起狂风，以最快的速度向着世界树的方向飞去。
从高空俯瞰，沐青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
他发现，朝着世界树方向移动的，远不止他刚才看到的那一支队伍。
在东边的峡谷，在南边的废墟城市，在北边的干涸河床……一道道由灰色身影组成的洪流，正从四面八方，如同百川归海一般，向着同一个中心点汇聚。
那个中心点，就是世界树。
那棵小小的、散发着柔和绿光的树，此刻就像是黑夜里唯一的灯塔，吸引了这片死亡之地所有的飞蛾。
当凯多降落在世界树旁时，沐青立刻跳了下来。
山谷里依旧宁静祥和，世界树的绿光如同母亲温柔的手，抚慰着这片被诅咒的土地。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草木芬芳，与外面那硫磺和死亡的气息判若两个世界。
但沐青的心，却前所未有地沉重。
他知道，这份宁静，很快就要被打破了。
他没有做任何多余的事。他只是走到山谷的入口处，那里是唯一通向外界的路径。他将那柄刚刚从噬龙蛇脑袋里拔出来的、还沾着腥臭血液的巨大毒牙，像一根标枪一样插在身旁的地上。
然后，他静静地站着，像一尊雕像。
他的目光越过山谷，望向远处那片灰色的地平线。
在那里，影影绰绰的灰色身影，已经开始像潮水般，漫上山脊。
凯多无声地落在他身后，巨大的龙躯像一座小山，将他和世界树护在身后。它喉咙里发出的不再是满足的咕噜声，而是一种低沉的、充满威胁的咆哮。
风吹过山谷，卷起世界树的几片嫩叶，拂过沐青的脸颊。
他没有动。
他的家就在身后。
这一次，他退无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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