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滔天怒火，并未像真正的火山那样喷薄而出，宣泄于外。
它反而向内坍缩，凝结成一块比永冻冰川更冷、比黑曜石更坚硬的实体，沉甸甸地坠入沐青的心脏深处。
他周身的空气似乎都因这无声的怒意而扭曲、战栗。覆盖在他体表的盔甲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的“咯吱”声。
这不是对杀戮的愤怒，而是对一种秩序的憎恶。
一种将生命碾碎、榨干、再重组成工具的，高效到令人作呕的秩序。
龙骑士很帅气吗？驾驭巨龙翱翔天际，俯瞰众生，一定很威风吧。瓦雷利亚的魔法文明有多发达？能锻造出永不磨损的钢材，能建立起横跨大陆的帝国。
那又如何？
沐青在心里发出一声冷笑。
如果这份荣光，这份伟大的基石，就是眼前这幅景象，那他妈的算个屁！
他宁愿人类茹毛饮血，住在山洞里，也绝不愿看到任何一个生命，被剥夺掉痛苦的权利。
因为一旦连痛苦都感受不到，那便不再是生命。
沐青的目光，最后一次扫过这片地狱工厂。那些“矿工”依旧在挥舞着镐头，叮叮当当的声音汇成一片麻木的噪音。他们是如此的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那块坚硬的岩石。
他们之中，再也没有一个抬起头。
沐青缓缓收回目光，一字一句地，在心里判下了最终的裁决。
瓦雷利亚自由堡垒。
它就应该灭亡。
无论当初那十四火峰同时爆发是天灾还是人祸，都是罪有应得。
这座畸形的文明，这个将血魔法与工业化奴役推到极致的帝国，早已病入膏肓，无可救药。
血魔法师们进行着恐怖的人体合成实验，火魔法师们则创造出这永不磨损、永不反抗的永生奴隶。
那所谓的四十个龙王家族，他们知不知道？他们是否参与其中？
这已经不重要了。
只要他们享受着这份罪孽带来的红利，他们便都是罪人。
“呸！”
沐青朝着那深不见底的矿坑，狠狠啐了一口。
“什么狗屁自由堡垒。”
他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背影决绝，没有一丝留恋。每一步都踩得火山岩砰砰作响，仿佛要将这片污秽的大地踏碎。
那股冰冷的怒火，已经在他体内锻造成了一份沉重的、不容动摇的意志。
他必须变得更强。
强到足以……将这种邪恶，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抹除。
芯片的机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警告：情感波动超出安全阈值。皮质醇水平急剧飙升。建议进行冥想或寻找可破坏目标进行物理压力释放。根据数据库分析，当前情绪状态极易导致战术误判。”
“闭嘴。”沐青在脑海中咆哮。
他现在不需要理智，不需要分析。
他需要这股愤怒。
这股愤怒，让他前所未有的清醒。
金龙凯多早已等候在洞口之外。它那庞大的身躯如同一座流动的黄金山脉，散发着威严与力量。
它感受到了沐青的情绪。
那双熔金般的巨大龙瞳里，闪过一丝困惑。它低下高傲的头颅，用布满坚硬鳞片的吻部，轻轻蹭了蹭沐青的臂甲。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如同雷鸣滚过的咕噜声，像是在无声地询问。
沐青抬起手，重重地拍了拍凯多的脖颈。那温热的、充满生命质感的鳞片，与矿洞中那些活死人冰冷死寂的皮肤形成了天壤之别。
凯多是活着的。它会骄傲，会耍赖，会愤怒，会恐惧，也会……关心。
“没事。”沐青的声音有些沙哑，“我们回家，凯多。”
他利落地翻身跃上龙背，坐在那张他亲手打造的鞍具上。他没有指明方向，但凯多已经心领神会。
伴随着一声穿云裂石的龙啸，巨大的金色翅膀猛然展开，卷起漫天火山灰。强劲的后肢奋力一蹬，庞大的身躯如同一支离弦的金箭，冲天而起，瞬间便将那座藏匿着无尽罪恶的矿山抛在身后。
风在耳边呼啸，冰冷的火山灰如同砂砾拍打在脸上。
沐青沉默地俯瞰着下方。
入目所及，尽是扭曲的黑色山脉，龟裂的灰色平原，以及蜿蜒流淌的暗红色熔岩之河。整个世界仿佛一幅被烧毁后又被胡乱踩踏过的画卷，死气沉沉，毫无生机。
这就是瓦雷利亚。
一个曾经辉煌到极致，如今也腐朽到极致的地方。
它的毁灭，不是悲剧，而是净化。
沐青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关于自己妻女的信息。
他的妻子秦媛媛，在坦格利安家族。
那个继承了瓦雷利亚血脉，自诩为真龙后裔的家族。
一想到自己的妻子，可能与创造出这等地狱的文明有所牵连，沐青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
他们……会变成那样吗？
不！
绝不！
他绝不允许自己的家人，与这种肮脏的罪孽沾上任何关系。他要建立一个绝对安全的，纯净的，与这一切彻底隔绝的家园。
等着她们。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划破了他心中的阴霾，让那份冰冷的愤怒，找到了一个清晰无比的宣泄口。
不知飞行了多久，当视野的尽头，一抹顽强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绿色突兀地出现时，沐青紧绷的身体才稍微放松了一些。
那绿色在灰与红的单调世界里，是如此的鲜明，如此的……充满希望。
随着距离的拉近，那抹绿色迅速扩大，最终化为一棵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参天巨木。
世界树。
它如同一位沉默的巨人，撑开了瓦雷利亚永恒的阴霾，树冠上无数片散发着柔和光晕的叶子，形成了一片独立于世的光明领域。
以巨树为中心，一座初具雏形的城市正在茁壮成长。
晨曦之城。
优雅的树屋缠绕在世界树巨大的根系之上，坚固的石质建筑依山而建，其间点缀着潺潺的溪流与整齐的田地。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和植物的清香，与外界那股硫磺与死亡的气息截然不同。
这里，是沐青的国度。一个在死亡废墟上，亲手创造出的生命奇迹。
凯多发出了一声喜悦的低吼，收拢翅膀，调整姿态，如同滑翔机一般，精准而平稳地降落在城外那片专门为它开辟的巨大空地上。
几乎在它落地的瞬间，几道矫健的身影便从城中迎了出来。
为首的是圣域守卫者领袖，凯恩。他身披一套由精灵工匠打造的黑曜石战甲，沉默寡言，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
他快步走到沐青面前，单膝跪地，右手抚胸，低下了头。他没有说话，但那紧抿的嘴唇和严肃的神情，已经表明了他的关切。
跟在他身后的，是其他的精灵。他们有的正从田地里走来，手里还拿着农具；有的从工坊里跑出，脸上还带着劳作的烟尘。
他们停在不远处，用那双清澈的、宛如宝石的眼睛望着沐青。那眼神里，有敬畏，有崇拜，还有一丝孩童般的担忧。
他们能感受到，“神”的情绪不对。
沐青从龙背上滑下，沉重的战靴踏在被世界树能量净化的柔软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摆了摆手，示意凯恩起身。
他环顾四周。
他看到了建筑大师埃隆，正带着几个年轻的精灵，在一座新建的石桥上进行最后的雕琢，他们的脸上洋溢着创造的喜悦。
他看到了首席园丁洛薇，正温柔地抚摸着一株刚刚结出果实的、会发光的奇异植物，眼神里满是母性的慈爱。
远处，几个精灵孩童正在一片开满了银色小花的草地上追逐嬉戏，他们的笑声如同银铃，清脆悦耳。
那个叫伊露的小女孩，世界树的第一个“孙女”，正坐在她父亲埃隆的肩膀上，看到沐青，便用力地挥舞着胖乎乎的小手，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欢呼。
沐青的心，被这幅景象狠狠地触动了。
这里的每一个生命，都曾经是瓦雷利亚诅咒的一部分。他们曾是被禁锢在石头躯壳里的活死人，在无尽的岁月中麻木地徘徊。
而现在，他们重生了。
他们的眼睛里，有光。
他们的生命里，有喜怒哀乐，有创造与希望。
沐青迈开脚步，穿过向他躬身行礼的精灵们，径直走向晨曦之城的中心——世界树的树干。
他伸出手，将巨大的手掌贴在那温润如玉、流淌着光辉的树皮上。
一股磅礴而又温和的生命能量，顺着他的手臂缓缓流入体内，抚平了他灵魂深处的暴怒与燥郁。他能感觉到世界树那沉稳而有力的脉动，如同母亲的心跳。
他闭上眼睛。
那座人间地狱般的矿山，那一张张空洞麻木的脸，再一次浮现在脑海。
愤怒依旧在燃烧。
但这一次，愤怒之上，又多了一层别的什么东西。
是怜悯？不，那些连自我都已失去的存在，无法被怜悯。
是责任。
沐青猛地睁开双眼，仰头望向那被世界树光辉照亮的、广阔的树冠。无数光点从叶间洒落，如同夏夜的萤火虫。
瓦雷利亚……
这个名字在他口中咀嚼，曾经代表着恐惧与未知，后来又沾染了罪恶与肮脏。
“它已经死了。”沐青低声自语，像是在对世界树诉说，又像是在对自己宣告。
那个建立在累累白骨与破碎灵魂之上的瓦雷利亚，那个属于龙王与血魔法的瓦雷利亚，已经随着末日天灾，被埋葬在了历史的尘埃里。
它的灭亡，不是终结。
而是……必需的清扫。
沐青缓缓转过身，面向他的城市，他的子民。
看着那一张张鲜活的面孔，看着那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他胸中的怒火与冰冷，终于找到了一个温暖的归宿，升华成一种前所未有的、坚不可摧的信念。
“这……”
他轻声感叹，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这才是真正的瓦雷利亚曙光。”
旧的时代已经腐朽，新的篇章，将由我来谱写。
他看着那些曾经被诅咒，如今却获得了新生，正在努力创造未来的精灵们，嘴角勾起一抹释然的微笑。
这里的精灵，才是瓦雷利亚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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