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渊凯,像一头趴伏在海岸线上的、臃肿而腐烂的巨兽。空气中,香料的甜腻、劣酒的酸腐、以及无数奴隶汗水与绝望蒸腾出的腥臊味,混杂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独属于这座“黄色之城”的气息。
莉娅蜷缩在市场一角最阴暗的角落,像一块毫不起眼的灰色岩石。她用一块脏污的头巾裹住自己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平静如古井的紫罗兰色眼眸。作为银月游侠的首领,她早已习惯将自己的存在感降至最低。她的呼吸与市场的嘈杂融为一体,她的心跳与脚下大地的脉动同频。
一个皮肤黝黑、胸口烙着鹰身女妖印记的奴隶监工,挥舞着皮鞭,驱赶着一群衣衫褴褛的奴隶去水井边打水。那皮鞭甩在空中,发出的脆响,让莉娅的指尖下意识地蜷曲了一下,仿佛已经扣在了弓弦上。
她的任务不是杀戮。至少,今夜不是。
她的目光锁定了一个骨瘦如柴的少年奴隶。那少年有一双麻木的眼睛,仿佛已经对世间的一切痛苦都失去了反应。当他吃力地提着半桶水,踉跄着走过莉娅面前时,一枚小巧的、在月光下闪烁着温润光泽的白色海螺,从莉娅宽大的袖袍中“不慎”滑落,滚到了他的脚边。
少年停下脚步,空洞的眼神中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波动。他见过这种海螺,在遥远的故乡海滩上。他犹豫着,监工的皮鞭随时可能落下。但他还是无法抗拒那份来自记忆深处的微弱暖意,他飞快地弯腰,将海螺捡起,藏入怀中。
就在他直起身子的瞬间,一个比蚊蚋振翅还轻的声音,钻入了他的耳膜。
“在灰烬的尽头,世界树在歌唱。”
少年身体猛地一僵。
“那里……没有镣铐。”
声音消失了。他惊恐地四下张望,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的女人,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存在过。他握紧了怀中那枚尚有余温的海螺,麻木的心底,一粒名为“希望”的、带着剧毒的种子,悄然破土。
……
柯林又一次被妹妹米娜剧烈的咳嗽声惊醒。他借着从木板缝隙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看着米娜烧得通红的小脸,心如刀绞。医师昨天看过,冷漠地丢下一句“准备后事吧”,便再也没来过。在这座城市,一个生病的奴隶,价值还不如一头健康的牲畜。
“哥哥……”米娜虚弱地睁开眼,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
“我渴。”
柯林将藏在床板下、用破碗装着的、早已浑浊不堪的雨水递到她嘴边。看着妹妹贪婪地吮吸着那几口脏水,他的拳头死死攥紧。
一周前,那个从海螺中听来的传说,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中盘旋不去。
晨曦之城。
一个由石人都可获得新生的自由天堂。
他向几个最信任的同伴,分享了这个疯狂的秘密。起初,他们都以为他疯了。但当米娜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加重,当又一个奴隶因为疲惫倒在矿场再也没能站起来时,那份疯狂的希望,便成了他们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们……今晚就走。”柯林的声音沙哑而坚定。
夜色深沉,他们一行七人,如同几只生活在阴沟里的老鼠,开始了亡命的奔逃。柯林背着高烧不退的米娜,每一步都踩在生与死的边缘。他们用积攒了半年的、早已发霉的黑面包,买通了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城门卫兵。那卫兵轻蔑地将面包塞进嘴里,打开了一条只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仿佛在施舍几条野狗。
“快滚!被巡逻队抓住,你们就等着被剥皮吧!”
城外的荒野,比城内更让人恐惧。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每一点声响都让他们心惊胆战。米娜的每一次咳嗽,都像是敲在柯林心脏上的重锤。他只能死死捂住妹妹的嘴,泪水混合着汗水,无声地滑落。
他们没有地图,唯一的指引,是那个传说中含糊不清的信物——午夜时分,黑色悬崖上的三堆篝火。
他们奔跑着,摔倒了再爬起来,朝着记忆中那片黑色的海岸线,奔向一个未知的命运。
……
“静默海蛇号”像一头潜伏在黑暗中的海兽,静静地停泊在警戒岛外围的一片礁石群里。船身被涂成了深黑色,完美地融入了夜色。
卡萨斯站在船头,他那巨人般的身躯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二十年的“和平”,并未磨去他身上的棱角,反而让那股自血与火中淬炼出的凶悍气息,沉淀得更加内敛、也更加危险。海风吹动他花白的短发,他那双灰色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远方黑沉沉的海岸线。
“头儿,我们离得太近了。”他身后的副官达蒙,如今也已是两鬓斑白的中年人,他扶了扶鼻梁上的单片眼镜,语气中带着一丝忧虑,“渊凯的‘逐浪者’耶赞最近换装了一批新船,他们的巡逻范围扩大了。”
“我知道。”卡萨斯的声音低沉如闷雷,“但再远一点,那些小崽子们就游不到这里了。”
他不喜欢这种等待。每一次接应,都像一场豪赌。赌那些可怜虫能避开奴隶主的追捕,赌他们能点燃信号,赌他们能在冰冷的海水里撑到自己赶到。
他更习惯用战斧说话。但沐青大人的二十年蓝图,他懂。晨曦之城需要时间,需要人口。而他,挣脱者军团的统帅,就是为这座新生的城市,从旧世界的烂泥里,抠出未来火种的那双手。
就在这时,远方的黑色悬崖上,第一点火光亮起。
紧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
三点火光,在黑暗中微弱地跳动,却像三颗砸进所有人眼底的星辰。
卡萨斯的身体猛地绷紧,那双沉寂的眼眸瞬间燃起烈火。
“左舵十五!引擎半速!所有战斗单位准备!”他没有回头,声音却穿透了海浪的咆哮,“小崽子们,准备好……接我们的兄弟姐妹回家了!”
船身轻微一震,如同被唤醒的巨兽,悄无声息地向着那三点希望之火滑去。
……
当柯林和他的同伴们连滚带爬地冲到海滩上时,所有人都虚脱了。他们望着那艘从黑暗中驶来的、轮廓狰狞的黑色快船,喜悦的泪水夺眶而出。
传说是真的!
就在他们准备涉水奔向那艘船时,一道刺目的光柱,如同神罚的利剑,从侧方的海面猛地刺来,将他们所有人笼罩其中。
“咻!咻!咻!”
凄厉的破空声响起,数支粗大的弩箭狠狠钉在他们脚边的沙滩上,溅起一片沙土。
一艘比他们想象中任何船只都要华丽的奴隶主巡逻舰,从一片礁石的阴影后现身。甲板上,站满了手持强弩的士兵,为首的是一个穿着华丽青铜鳞甲的年轻贵族。
弥林伟主,耶赞麾下的年轻指挥官,泰图斯·佐·帕尔。他脸上带着猫捉老鼠般的得意笑容,今晚,他终于逮到了这些传闻中的“自由飞蛾”。
“抓住他们!死活不论!”泰图斯挥手下令,声音中充满了建功立业的兴奋。
“吼——!!!”
一声不似人类的、仿佛来自深渊魔兽的咆哮,从那艘黑色快船上传来。
卡萨斯双目赤红,眼睁睁看着一个奔跑中的奴隶被弩箭射穿了后心,那份压抑了二十年的怒火,在这一刻彻底引爆。
“撞过去!”他怒吼着,一把抓起身旁那柄门板大小的精灵钢巨斧。
“静默海蛇号”的船头,那由凯尔工坊特制的、包裹着瓦雷利亚钢的撞角,在魔法引擎的全力驱动下,如同一柄黑色的利刃,狠狠地、不计后果地,撞向了那艘华丽的巡逻舰!
“轰——!!!”
巨响震天!
木屑横飞,巡逻舰的侧舷被硬生生撕开一个巨大的口子。泰图斯脸上的得意笑容瞬间凝固,取而代代的是难以置信的惊骇。他从未见过如此疯狂的战术!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数十道黑色的身影,手持着闪烁着暗绿色光芒的武器,如同地狱里爬出的恶鬼,顺着两船相接的破口,咆哮着杀了过来。
“为了自由!”
为首的,正是那尊如同移动铁塔般的巨人!
柯林的世界在旋转。他死死抱着米娜,将她护在身下。他看到那些本该让他恐惧的“恶鬼”,正用自己的血肉,为他们这些素不相识的奴隶,搏杀出一条生路。一个奴隶主士兵冲向他,狰狞的脸上满是贪婪,想抓住这个最容易得手的“货物”。柯林绝望地举起一块石头,准备拼命。
但那士兵的头颅,却在下一秒冲天而起。
卡萨斯巨大的身影挡在了他的面前,巨斧上滴落的鲜血,温热地溅在他的脸上。
“带着孩子,上船!”卡萨斯头也不回地吼道。
战场另一边,泰图斯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拔出自己镶满宝石的长剑,色厉内荏地吼道:“杀!杀了这群叛逆的渣滓!一个活口……”
他的话没能说完。
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扼住了他的喉咙,将他从甲板上生生提了起来。是卡萨斯。
泰图斯感到自己的骨骼在呻吟,他引以为傲的剑术,在这头人形巨兽纯粹的力量面前,脆弱得像个笑话。他手中的长剑被对方轻易夺走,然后像折断一根树枝般,被从中拗断。
卡萨斯没有杀他。他那张布满伤疤的脸凑到泰图斯面前,那双燃烧着灰色火焰的眼睛,成了泰图斯一生都无法摆脱的梦魇。
“回去。”卡萨斯的声音如同从地狱传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冰渣,“告诉你的主人,我们还会再来。”
他顿了顿,嘴角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那是一个比任何威胁都更可怕的笑容。
“每一个夜晚,直到这里……再无镣铐。”
说完,他像扔一个垃圾袋一样,将这位吓破了胆的年轻贵族,扔回了他那艘正在缓缓沉没的船上。
……
黎明时分,“静默海蛇号”载着一群惊魂未定的幸存者,驶向晨曦之城的方向。
海风依旧冰冷,但柯林却感到了一丝从未有过的暖意。他怀中的米娜,已经停止了咳嗽,一位面容沉静、手臂上缠着绷带的军团医师,刚刚为她喂下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
他抬起头,望向船头那尊沉默的、山峦般的身影。那就是传说中的卡萨斯,那个用双臂为他们扛起一片天的男人。
在遥远的海平面上,一座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如同神迹般的要塞,在晨曦的薄雾中显露出它雄伟的轮廓。墙体漆黑如墨,直插云霄,墙头飘扬着他们从未见过的、银龙盘绕翠绿之树的旗帜。
东境之盾。
柯林的眼眶湿润了。他知道,他们到家了。
卡萨斯没有回头,他的目光依旧望着东方,望着那片刚刚挣脱出来的、腐烂的土地。甲板上,那些得救的奴隶们或哭或笑,发泄着劫后余生的情绪。他没有去安抚。
他只是摊开自己那双布满了旧茧与新伤的巨大手掌。每一次战斗,每一次拯救,都像是在重复他自己二十多年前的命运。这是一场没有尽头的战争。
但他从未感到疲惫。
因为他知道,每救回一个灵魂,他们就在这场战争中,赢得了一分。
他的目光缓缓变得坚毅,那股属于“不败凶兽”的、足以让整个奴隶湾颤抖的凶性,再次从他眼底浮现。
这场虚伪的和平,是时候用敌人的鲜血,来烧得更旺一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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