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赫守了蔚隅一会儿,管家进来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话。
“你照看好夫人,我过去看看。”
竺赫连流血的伤口都顾不上,衣服也没换,急匆匆离开。
他刚走,蔚隅便睁开眼睛,原谅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竺赫。
他是个贪婪的人,既想要竺赫对他一心一意热烈的喜欢,纵使自己并不爱他。同时他又放不下压抑许多年的仇恨,纵使那会让竺赫痛不欲生。
他不允许竺赫的心里有别人,他要强势挤占他心里的地位,但他深知自己做不到只爱竺赫一人,把自己的心交给他,所以他一面试探,一边犹豫,稍有一点风吹草动就立刻远离。
他要竺赫的真心,却吝啬得不想给他一点温情。
贪婪的人,是会万劫不复的,他知道,他该死,可他改不了,也不会改。
竺赫走了一个半时辰,又匆匆赶回来。
见到醒来的蔚隅,眼前先是一亮,犹豫片刻后才走进房:“阿隅……”
“竺赫,你干什么?”
蔚隅震惊地看着跪在床边的人,慌张,无措,像是溺水找不到浮木的人,又像是困在笼中的小兽,焦虑,无神。
“阿隅,求求你,救救他……”
“你先起来,发生了何事?”
蔚隅伸出手,却发现竺赫浑身都在颤抖,冷的像刚从极地来的一样。
“太子……太子在灯会遇刺了,如今危在旦夕……”竺赫像落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攥着蔚隅的手,“你救救他,求求你救救他……”
“太医署那么多人都束手无策,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
“千金丸,你的师父既然可以做出千金丸,你也可以的,对不对?”
“我不会。”
“那还魂针,一定可以的。”竺赫神色迫切,一时间竟没有发现手心的手滚烫无比,只是一味恳求道:“现在只有你能救他了……阿隅,你救救他,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要钱也好要我的命也好,只要能救他,我都可以给你。”
“竺赫……你先起来。”
蔚隅嗓音沙哑,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割着喉咙的刀。
“对啊公子,你先起来。”管家也上前劝解,“夫人若是真的会还魂针,怎么可能见死不救?”
“阿隅,你想想办法,你这么聪敏,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你救救他……”
“公子,且不说普通的针法都损心劳神,还魂针那样的针法,肯定更消耗精力。”幽二插嘴道:“上次夫人给老大施了针,足足昏迷了三天。”
“昏迷……总是会……醒过来的,可人死不能复生……”竺赫急昏了头,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蔚隅,我求你了……救救他……”
他的话像一把尖刀,轻而易举刺破了伪装的墙,却又无比迟钝,一点一点割着蔚隅心上的肉。
“公子你说的是什么话?”幽二实在忍不了了,一股脑把竺赫不知道的东西倒了出来:“太子殿下的命是命,夫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吗?兰大夫都说了,夫人不能再用还魂针这样损耗心神的针法了,用的次数越多,夫人的身体便会越差,那根本不是什么针法,是以命换命!”
竺赫完全没想到这背后还有这样的原因,混乱的头脑冷静了片刻,幽二一番话让他陷入两难的境地。
蔚隅莫名有些期待,期待他会如何选择。
看到他犹豫不决,蔚隅的心一点点变凉,血液一点点冷却,终于在竺赫再次开口时被打入地狱。
“阿隅……只是,只是一次,而已。不会……不会有意外的……”
竺赫似说服别人,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幽二真想掰开他的脑袋看看,他脑子里除了白璟这个人是不是什么都不剩了。
“罢了。”
蔚隅看着床边的人,闭上眼睛转过脸,长长叹息,像是在告诉幽二,又像是在给竺赫解答,同时也是给自己一个答案。
“幽二,去拿药箱。”
“夫人!”
幽二气得跺脚,愤愤地出门拿药箱。
“阿隅……”
竺赫既惊讶又愧疚,随之而来的无力感席卷全身。
“我答应你,去试试,但是我不保证能救活……”
“好,你去看看……”
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竺赫终于站起身,抱住蔚隅,低声道:“你……若有意外,我也不会独活,阿隅,多谢。”
蔚隅不知道该说什么,竺赫不会说谎,他说到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可这又有什么用呢?心头的伤口不会愈合,这是永远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根刺。
竺赫提着药箱,带着他通过密道,直接进入太子的书房,一番打点后,顺利将蔚隅送到太子床前。
太子的情况确实很危险。
弩箭离心脏不过一寸,箭弩上又染了毒,若非有人提前封住了经脉,阻断毒素流入心脏,太子根本撑不到现在。
“施针需要安静的环境,留下一个太医帮我,其他人全都出去。”
蔚隅扫了一眼趴在榻边痛哭不止的太子妃,竺赫使了个眼色,丫鬟赶紧上前扶着她离开,太医们面面相觑,一齐望向竺赫。
“按他说的做,王太医,你留下,其余人去研究药方解毒。”
关门前,竺赫深深看了蔚隅一眼,眼里写满担忧。
他不敢离开,劝了太子妃几句,看着丫鬟扶着她远离,才在台阶上坐下。
“公子……你背后的伤……”
一个太医看不下去,拎着药箱走到他身边。
“多谢。”
竺赫垂下头,默不作声。
他的伤口大部分都好了,只有背上那一道伤口,伤他之人用的一把荆条一样布满细刺倒勾的铁杵,若是他躲得慢一点,伤的就不是背,而是脊骨了。
荆条锋利,外表看起来像普通刀剑所伤,其实内里布满密密麻麻的细小伤口,根本无法进行缝合,只能小心养着,等伤口自己慢慢痊愈。
然而这伤口总是反复开裂,何况天气炎热,染了汗水后又疼又辣,今天被水泡了这么久,又被湿衣服贴着,早已肿胀泛白。
“李太医。”竺赫忽然开口,“能否……将碎肉剜去。”
“这……也不是不行,只是此处条件简陋,太过昏暗,不如移步太医署,下官再为公子……”
“无妨,侍棋,掌灯。”
“下官让人去取麻沸散……”
“无需麻烦,开始吧。”
竺赫脱掉衣服,露出骇人的伤口。
陛下说的对,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有些问题不是他逃避就能解决的,也不是自欺欺人就能蒙混过关的。
太医拗不过他,只能叫来几人一起,动作尽量轻柔,一点点剜出被打碎的肉,伤口内侧渐渐变得平整。
竺赫也疼得差点晕过去,要不是有人眼疾手把他的嘴塞住,他可能真的会控制不住咬舌自尽。
割肉疗伤的过程是痛苦的,伤口会被无限扩大,可比起反复煎熬的疼痛,疼一次又算什么呢?
上了药,缝合好创口,几个太医都松了一口气,暗暗佩服竺赫的心性。
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此子日后定有大作为。
蔚隅深呼吸几口,调整好状态,从药箱中拿出金针。
王太医讶异片刻,稳住心绪,上前给蔚隅打下手。
还魂金针,逆阴阳,改生死。
房内两人有条不紊,等在外面的人却只觉得度日如年,处理好伤口,竺赫靠着柱子眯了一柱香的时间,又站起身,蹲在门边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
蹲了一会儿,又半弯着腿,扶着柱子起身走几步,缓过来后又蹲回去。
天光破晓时分,蔚隅取下了最后一根金针,探着平稳的脉搏,长长松了口气。
“成了。”
“神乎其技!”
王太医探了探太子的脉搏,眼里没有对太子劫后余生的感慨,只有对蔚隅的崇拜。
蔚隅扶着床沿站起身,强撑着走到门边,打开门,倚着门框。
“阿隅!”
蹲在门边的竺赫猛地蹿起,将蔚隅拉进怀中,“你感觉如何?身体可有异常?”
“成了。”
蔚隅浑身无力,张嘴都很困难。
“多谢,阿隅。”竺赫将额头抵在蔚隅额头上,语调轻柔,语气却很坚定:“我欠了你一条命,阿隅,我这条命,是你的。”
蔚隅头昏脑胀,根本没听清在他说些什么,慢慢将脑袋挪到竺赫肩上,眼皮越来越沉,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阿隅!阿隅!”
竺赫将人抱起,怀中人脸色苍白如纸,干裂的薄唇没有一丝血色,浑身烫的像火炉一样。
“太医!太医!太医!去找太医!”
刚躺下的太医又被抓了过来,手忙脚乱了一早上,蔚隅的情况才稳定下来。
被吓出一身冷汗的竺赫这才松了口气,猛地发现,蔚隅竟然连鞋子都没穿,只穿着中衣便被他带到了这里。
竺赫本就愧疚的心再也不能安定,狠狠扇了自己几个巴掌。
竺赫,你真就是个混蛋,禽兽不如!
“公子……伤口又裂开了……”
李太医很是无奈,心道:“这倒霉孩子就不能自己悠着点?上蹿下跳的,止血粉是天上掉的吗?金疮药不要钱的吗?”
“无妨。”竺赫浑然不觉得有什么,淡定地摆摆手,“处理一下便好。”
几人脱掉竺赫的衣服,不久前才缝好的线被崩断,伤口像条狰狞的蜈蚣,几个太医不约而同倒吸了一口凉气。
得,一晚上白干。
“公子这伤要好好养着,切莫再撕裂了,切记清淡饮食,忌辛辣油腻。”
太医包扎好伤口,又叮嘱了几句,陆续离开了房间。
竺赫替蔚隅掖好被角,蹲在榻边,将脑袋放在榻沿上,小手指绕起一缕青丝,黑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用眼睛描摹着蔚隅的眉眼,誓要把他的样子镌刻在眼睛深处,刻在骨头里,刻在心上,叫他永远也不能忘记今天,忘记他混蛋的决定。
不多时,胤帝和太后先后派了人让竺赫入宫,竺赫只好先将蔚隅安顿在东宫,入宫去应付两人。
御书房内,胤帝坐在案后,几个大臣站成一排,几人站了一上午,忍受着胤帝的缄默和威压,对姗姗来迟的竺赫难免埋怨。
胤帝照例问了太子的情况,又问了蔚隅的情况,得知太子已经救回来了,蔚隅昏迷不醒,对蔚隅大加赞赏,赏了不好东西。
安抚好竺赫,胤帝才道明意图:“太子在街上遇刺,兹事体大,此事……便交给你去查。”
“陛下,草民愚钝,恐怕不能胜任。”
他不想再掺和太子的事,但胤帝不想听他推辞,直接让刘公公读圣旨。
“即日起,竺赫任锦衣卫副指挥使,兼大理寺少卿。”
竺赫还没开口,几个大臣坐不住了。
丞相率先开口:“陛下三思,锦衣卫和大理寺自古以来便是两个系统,从未有一人兼任两职的先例。”
“臣附议……”
“草民附议。”
竺赫一开口,全场的目光都聚集到他身上。
“咳……各位大人,不要那么惊讶嘛。”竺赫踢了踢脚边的空气,给胤帝行了一个大礼:“朝中能人甚多,草民愚钝,难当大任。”
“没有先例?那朕今日就开这个先例。”胤帝敲了敲案几,给竺赫站台:“竺赫虽年幼,却是朕亲自教导的,裴卿莫要小瞧了他。”
“陛下三思啊!”不等大理寺卿开口竺赫先坐不住了,“草民自小顽劣,辜负了陛下的教导……”
“圣旨已下,岂容儿戏?”胤帝怒其不争,恨铁不成钢,将圣旨扔到竺赫怀中,“朕意已决,诸位无事便退下吧。”
说完,无视竺赫挽留的手和诸大臣的目光,甩袖离去。
“丞相丞相,你再帮我去跟陛下说说嘛。”竺赫抓住丞相的袖子,又眼泪汪汪地看向几个尚书,“诸位也帮我说说情。”
他是真不想揽这活。
他只想回家睡觉,继续过纸醉金迷骄奢淫逸的生活。
他只是懒而已,他有什么错?老天为什么这样对他?
苍天不公哇!
“公子,不,竺少卿,陛下心意已决,我等亦无力挽回。”
丞相拍了拍竺赫的肩膀,他虽看不惯竺赫整日游手好闲,食君禄却不为君分忧的做派,也不想他步入朝廷,打破现在的局势。
“竺少卿,努力。”
其余几人也拍了拍竺赫的肩膀,就连蔚尚书都难得没有讽刺他。
竺赫傻眼了,就这么走了?
不要啊,他觉得他还能再挽救一下!
“裴大人……你肯定不想带我的对不对?”
竺赫抓住他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裴磬向来最看不惯他,路过竺府都要吐口唾沫。
“竺少卿何出此言?本官倒是觉得竺少卿少年心性,性情耿直,很适合来大理寺呢。”裴磬摸着并不存在的胡子,拍了拍竺赫的肩膀,贴心提醒:“少卿记得按时到大理寺报到。”
说完,迈着四方步离开,只留下竺赫一个人在风中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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