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水,静静流淌在朱红宫墙之上。
林星野再次走入宫阙。
鸾台副指挥使的职责让她出入东宫变得频繁,但每一次心境都截然不同。
今夜,东宫书房外的气氛格外凝滞。
内侍们垂首屏息,连大气都不敢出。
林星野刚至殿门外,便听见里面传来一个冰冷而刻板的男声,如同玉石相击,清脆,优雅,却毫无温度。
是皇后慕容清。
她脚步一顿,守在门外的内侍总管李忠全对她使了个眼色,微微摇头。
殿内,皇后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如针:
“华儿,你与言初成婚已满一年,这肚子为何还未有动静?莫非是那苏家小子不中用?还是你未曾尽心?你可知道,皇嗣是国本,你母皇近日已问及此事了。”
林星野心中微沉。
子嗣的压力,如同无形的枷锁套在姜启华身上。
接着,是翻阅纸张的轻响。
皇后的声音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苛责:
“昨日你批的那份关于漕运的折子,为何用了如此圆融的笔法?你母皇最欣赏镇北王那般笔力千钧的狂放风格!你要模仿,就必须学到精髓!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将来如何治理天下?”
林星野默然。
她深知姜启华真正擅长的是绵密周全的馆阁体,那种被强行要求模仿的狂放,对她而言是何等扭曲。
最后,皇后的话锋,竟落在了林星野自己身上。
“你看那林星野,虽说行事莽撞,但此次在盛京也算立下大功。你身边,就需要这等能干的臣子为你卖命。” 话音到此,骤然转冷,“但切记,臣子只是工具,万不可投入真情实感,那会成为你的弱点!”
“工具”二字,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林星野的耳中,也精准地刺穿了殿内那个一直沉默的人的心防。
她听见姜启华的声音,平静无波,近乎麻木:“是,父后。儿臣知错。”
那一刻,林星野站在殿外,仿佛能感受到那沉重王冠下,灵魂是如何被一点点挤压、塑造成一个“完美储君”的模具。
姜启华所承受的,是来自最亲近之人的、以爱为名的凌迟。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开启,皇后仪仗迤逦而去。
慕容清经过林星野身边时,目光甚至未曾为她停留一瞬,仿佛她真的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林星野深吸一口气,敛去所有情绪,步入殿内。
暖阁中,姜启华并未坐在案后,而是独自倚在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她褪去了明黄的外袍,只着一身素白常服,身形在月光下显得异常单薄脆弱,与平日里威仪十足的储君判若两人。
“殿下。”林星野轻声唤道。
姜启华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林星野斟酌着开口,先将大理寺当众澄清流言的结果简单禀报。
说完,殿内又陷入一片寂静。
她看着姜启华仿佛一触即碎的侧影,忍不住放柔了声音:“殿下……您还好吗?”
姜启华依旧望着窗外,声音飘忽得如同夜风:“星野,你还记得小时候,你带我爬树掏鸟窝,被我父后发现后,他是如何惩罚我的吗?”
林星野心头一紧。
那段记忆过于鲜明,她怎会忘记。
姜启华的语气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诉说与己无关的故事:
“他当着所有宫女内侍的面,让我亲手将那只雏鸟捧到他面前。”
“然后……他握着我的手,一点点用力……”
“捏死了它。”
她顿了顿,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窒息。
“他说,储君不能有玩物丧志的喜好。任何多余的牵绊,都是弱点。”
林星野攥紧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她几乎能想象到当年那个小小的、被迫亲手扼杀自己喜爱之物的少年,内心是何等绝望。
她几乎想冲上去,将眼前这个看似拥有一切、实则早已千疮百孔的人拥入怀中。
但她不能。
她只能强压下翻涌的心疼,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说:
“殿下,您已是监国储君,有些事……或许可以不必再全然听从。”
姜启华终于转过身,脸上露出一抹苦涩至极的浅笑:
“不必听从?星野,这宫墙之内,无人能真正自由。包括我。”
她的目光直直看向林星野,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疲惫与挣扎。
“今日父后的话,你听到了。在他眼中,你我之间的情谊,甚至只是‘弱点’。”
“殿下……”林星野喉头哽咽,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
姜启华似乎也并不需要她的回答。
她移开目光,走到书案前,拿起一份礼部呈上的章程,强行转换了话题,语气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却难掩一丝倦怠:
“流言之事,你处理得很好。眼下,另有一事……礼部上报,筹备多年的‘春熙典’,下月将要举行了。”
“春熙典?”
林星野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这是大齐皇室为宗室遴选秀男的传统盛事。
“嗯。”姜启华将章程递给她,语气平淡无波,“此次由孤主持,旨在……为东宫充实内庭,延绵皇嗣。”
林星野接过章程,指尖微凉。
她迅速浏览,这“春熙典”并非单纯的选美,同时也是一场盛大的春日庆典。
才德考核之外,今年竟还有一项格外引人注目的举措——
大典期间,官府将在京中设点,向所有女子免费分发太医局特制的“月事巾”,宣讲月事乃天赐之力的理念。
女子虽有万般好,可这每月如期而至的月事却也有心烦的地方,比如,频繁清洗和更换月经巾会带来时间和精力的消耗。
此番义举,无疑会是一项深得民心的仁政。
林星野强迫自己从方才那点微妙的涩意中抽离,以臣子的身份冷静分析:
“殿下,此典若办得好,尤其是这分发月事巾一项,确能彰显殿下仁德,凝聚民心,意义深远。”
她的回答理智而周全。
然而,话一出口,她还是下意识地垂下了眼眸,声音轻了几分,几乎微不可闻:
“只是……如此一来,殿下便要辛苦应酬了。”
这细微的变化,未能逃过姜启华的眼睛。
她放下章程,一步步走到林星野面前,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热度。
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如同暗夜中燃烧的星辰,紧紧锁住林星野有些闪躲的视线。
“星野,”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卸下所有伪装后的沙哑与大胆,“若我说……我并不想要什么太女夫,更不想选秀男,你可信?”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林星野的心跳如擂鼓,撞击着胸腔。
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眸里,有试探,有期待。
更有一种孤注一掷的脆弱。
她几乎要沉溺进去,几乎要脱口而出“我信”。
但最终,理智战胜了冲动。
她猛地后退半步,拉开了这危险的距离。
躬身行礼,声音恢复了臣子该有的恭敬与疏离:
“殿下之心,臣不敢妄加揣测。但无论殿下做何决定,臣……永远是大齐的臣子,殿下的剑。”
姜启华眼底那簇小小的火焰,倏地熄灭了。
她静静地看了林星野片刻,唇角扯起一个似是而非的弧度。
转身走回窗边,背影重新裹上了那层无形的铠甲。
“好。”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那筹备‘春熙典’一事,京中安危至关重要。孤会命礼部主导,鸾台侍卫司从旁协理,确保大典期间,万无一失。”
“臣,领旨。”林星野低头应道。
“退下吧。”
“是。”
林星野转身,一步步退出暖阁。
当她终于走出东宫,踏入清冷的夜风中时,才敢长长吁出一口气。
胸腔里那股混杂着心痛、酸涩、无奈,还有一丝莫名期待的情绪,却久久无法平息。
盛京城即将迎来一场与众不同的“春熙典”。
而她和姜启华之间,那堵用君臣礼法筑起的心墙,似乎也因此事,变得更高、更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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