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王府,林倾城的居所被沉重的寂静所笼罩。
宫宴归来,他便将自己锁在内室,不饮不食,不言不语,如同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精致人偶。
外间关于他身世的流言,却已如同瘟疫般在盛京的每一个角落疯狂滋长,版本愈发离奇歹毒。
“听说了吗?镇北王当年根本不是阵斩左贤王,是两人有私!那林倾城就是私生子!”
“不对啊,两个都是女人,怎么生啊?”
“谁知道呢,这样那样,反正就是生了!镇北王那么厉害,说不准这能超越医学之奇迹呢!”
“倘若真的有私又怎么还会杀她呢,听说当年左贤王的头被示众了好几天呢!”
“这就是相爱相杀啊,相爱相杀,懂不懂!只有女人和女人之间才有这样的感情!”
“对啊对啊,女女才是真爱,女男只是繁衍后代!”有小男人趁机插话道。
“噢,噢,所以说,怪不得养在府里当眼珠子似的疼,原来是老相好的种?”另一个小男子捂住胸口。
“你们这群小男人,头发长见识短,只会说情情爱爱的,依我看,分明是通敌!林北辰留着敌酋之子,是想干什么?养大了反过来咬我们大齐一口吗?”
恶意的揣测与攻讦,如同淬毒的冷箭,从四面八方射向已然风雨飘摇的镇北王府。
“世女,王姥的信!加急!”
清晨,林星野正在书房与几位府中心腹商议如何压制流言,一名亲卫疾步闯入,呈上一封封着火漆、印有北境镇北军徽记的信函。
林星野精神一振,立刻接过,撕开火漆。母亲的字迹一如既往的刚劲凌厉,跃然纸上,仿佛带着北境风雪的寒意。
「星野吾儿,见字如面。
京中之事,已有密报。流言蜚语,皆是攻心之毒箭,勿慌,勿乱。
倾城之事,为母从未想过能隐瞒一世,今既事发,亦非全然的坏事。他年岁已长,有权知晓自身来处。
现将‘倾城之战’始末告知于你,由你酌情,全权代母,转告倾城。」
接下来的文字,以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剥离了所有情感渲染,客观地描述了那场惨烈的围城、她自身的流产、决死的突袭、与拓跋玉的对决、乃至最后为临盆的对手接生,以及拓跋玉伤重弥留之际的托付。
「……拓跋玉,是为母敬重的对手。战场之上,各为其主,你死我活,乃是宿命。然稚子何辜?她临终一眼,托付此子,为母无法视而不见。带他回府,赐名‘倾城’,一为纪念那场倾覆危局之战,二则,盼他能倾倒城池,亦能倾倒自身背负的仇恨与宿命,拥有崭新的人生。
那日将他抱在怀里时,他恰好醒了,不哭不闹,就用那双酷似拓跋玉的眼睛,望着我。那一刻,为母便知,这或许是长生天,在夺走我一个孩子后,给予的另一种补偿。
抚养他成人,是为母身为将领,对敌人最后一丝人性的怜悯;亦是身为一个人,对一个无辜生命的承诺。此诺,重于泰山,与国别无关,与血缘无关。
星野,告诉他,他幼时体弱,怕苦不肯吃药,是为母每次抱着他,一勺一勺哄着喂下去的。这份情,与血缘无关。
告诉他,他生母是顶天立地的英雌,他养母,亦无愧于天地家国。他林倾城,永远是我林北辰的孩儿,是镇北王府堂堂正正的三小哥!无论他作何选择,是留是走,为母与整个镇北王府,皆是他之后盾。
当前危局,北戎必以此为由,大肆攻讦。尔需稳住心神,与你三哥同心,外御其侮。一切,待为母归京。」
信末,是力透纸背的签名。
林星野缓缓折好信笺,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
母亲的坦荡、担当、慈悲,以及那深藏其中的、属于一个母亲的细微情感,如同一块温润而坚定的磐石,瞬间镇住了她连日来的焦灼与不安。
她拿着信,走向那间禁闭闺房的门外。
内室里,林倾城蜷缩在窗边的软榻上,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昔日顾盼生辉的眉眼,此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败。
“三哥。”林星野轻声唤道。
林倾城毫无反应。
林星野走到他面前,将信递过去。
“母亲的信。关于你的身世,所有的一切,都在里面。”
林倾城眼珠缓缓转动,落在信纸上,如同看着什么洪水猛兽,充满了恐惧与排斥。
“看看吧,”林星野语气坚定,“你有权知道真相。母亲说,你永远是她的孩儿,是镇北王府的三小哥。这个家,永远是你的后盾。”
林倾城颤抖着伸出手,接过那薄薄的信纸,仿佛有千钧之重。
他逐字逐句地阅读着,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里。
……决死突击……为临盆的对手接生……稚子何辜……将他小小的、软软的身子抱在怀里时……一勺一勺哄着喂药……
原来,他不是多余的,不是被施舍的。
他的生命,始于两位当世豪杰之间,一场超越仇恨的、关于生命本身的承诺。
他的人生,那些真实的宠爱与管教,那些温暖的瞬间,并非虚妄。
“他生母是顶天立地的英雌,他养母,亦无愧于天地家国。”
信纸从他指间滑落,他没有立刻哭泣,只是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林星野,声音飘忽得像下一刻就要碎掉。
“星野……那我……我到底是谁?我以为的‘我’,到底是什么?”
他过去的整个世界——那个因容貌被父亲忌惮、因任性被世人议论的镇北王府三小哥——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一个全新的、沉重的、带着血与火烙印的身份,硬生生塞给了他。
他甚至下意识地抬手,抚摸自己的眉眼,那陌生的、曾被京城众人或羡慕或鄙夷地称为“祸水”的美眸,此刻仿佛在灼烧他的指尖,提醒着他那不容置疑的、来自北戎的血脉。
他没有立刻崩溃,而是陷入了一种更深的、关于自我存在的迷惘。
林星野看着他眼中巨大的空洞和挣扎,看着他原本明艳张扬此刻却苍白如纸的脸颊,那双总是流转着生动情绪的眼眸此刻只剩下破碎的光点。
然而,那强撑的平静只维持了短短一瞬。
下一刻,巨大的悲恸与恐惧终于冲垮了堤坝。林倾城的肩膀开始剧烈地颤抖,他猛地伸出手,像溺水者抓住浮木般,死死抓住了林星野的衣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是我……一定是因为我……”
他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慌淹没了他。
“母亲远在东境,北戎便来了……她们是冲着我来的,对不对?是我引来了她们!我会给家里带来灾祸的,我会害了母亲,害了你,害了所有人的!”
前世的灾祸,让他将北戎的到来与自己的身世强行联系起来,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晶莹的泪珠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顺着他苍白失色的脸颊滚落,先是无声的,随即变成了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
那泪水冲淡了他脸上精心描绘的淡粧,留下狼狈的痕迹,却更显得他那张脸脆弱得惊心动魄,是一种被命运碾碎后的、凄艳的美。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镇北王府因他而覆灭的可怕景象。
林星野反手握住他冰凉颤抖的手,声音沉稳:“胡说!这与你有何干系?是北戎狼子野心,觊觎我大齐疆土!是她们处心积虑想要寻衅!母亲与我,还有这镇北王府,若是连自家人都护不住,还谈何守护北境疆土?!”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试图驱散他心中无端的恐惧。
可林倾城眼中的恐惧并未完全消散,反而染上了一层更深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迷茫。
他想起上一世,他因与苏言初宫斗落败,被太女处罚禁足。
整整三个月,他无法出宫门一步,也正因如此,他没有赶上北戎使团入京的宴会,也没有被揭穿出身。
难道前世的种种,都并非表面那般简单,而是隐藏了更深的秘密。
试图扭转命运,却掉入更深的漩涡。
他无法解释这莫名的、蚀骨的感觉从何而来,只能将其归咎于此刻巨大的冲击。
他猛地扑进林星野的怀里,如同受惊的幼兽寻求唯一的庇护,将脸深深埋在她的肩头,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充满了无助、恐惧与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林星野紧紧抱住他,感受着他滚烫的泪水浸湿自己的衣襟。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用沉稳的心跳和温暖的怀抱,无声地告诉他:无论发生什么,她都在这里。
许久,林倾城的哭声才渐渐停歇,变成了细微的抽噎。
他从林星野怀中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里,涣散的光芒开始一点点凝聚。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沉重的命运与无尽的恐慌一同吸入肺腑,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坚定。
“我……我是林倾城。”
他选择了认同这个名字,认同这十七年的人生,无论其下隐藏着怎样的惊涛骇浪,无论那心底莫名的寒意来自何方。
就在这时——
“世女!鸿胪寺急报!”
一名侍卫在门外急声禀报。
“北戎正使拓跋乌珠,在四方馆门前,公开斥责我朝包藏祸心,隐匿其王庭血脉,要求朝廷即刻交出三小哥,并严惩镇北王!沈少卿正在与之周旋,情况不妙!”
林星野眼神骤然一寒。
该来的,终于来了!
与此同时,四方馆前。
沈宴河裹着厚厚的披风,脸色比往日更加苍白,却站得笔直,独自面对着气势汹汹的拓跋乌珠及其麾下狼卫。
周围已聚集了不少百姓和各国使节,议论纷纷。
“沈少卿!”拓跋乌珠声音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愤怒与鄙夷,“事实俱在,林倾城乃我北戎先左贤王唯一血脉!你齐国镇北王林北辰,当年阵斩其母,却又偷偷将其子带回抚养,意欲何为?! 是妄图以此子来要挟我北戎王庭,还是你林北辰与我那姐姐,根本就有不可告人的关系?!如此行径,简直卑鄙无耻,欺人太甚!今日若不将小王男归还,并严惩林北辰,我北戎铁骑,定要向你齐国讨个公道!”
这番指控,恶毒至极,不仅坐实林倾城身份,更将脏水直接泼向林北辰和整个齐国!
沈宴河强忍着喉间的腥甜与一阵阵眩晕,目光迎上拓跋乌珠:“左谷蠡王阁下,此言差矣。”
她的声音不高,却铿锵有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战场之上,镇北王阵斩左贤王,乃是各为其主,保家卫国!见其遗孤年幼无辜,心生怜悯,带回抚养,此乃‘仁’!十七年来视如己出,未曾苛待,此乃‘义’!将此子教养得知书达理,而非培养成复仇工具,此乃‘信’!”
她每说一字,便向前一步,虽病弱,气势却丝毫不堕。
“我大齐,上至君王,下至黎民,行事皆讲一个‘仁’字,一个‘理’字!镇北王所作所为,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倒是贵使,无视抚养之恩,不顾当事者自身意愿,在此妄加揣测,口出恶言,威逼胁迫,这就是北戎王庭的待客之道?这就是你们对待先王血脉的态度?!”
拓跋乌珠被这番义正辞严驳得脸色铁青,正要发作,沈宴河却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一丝冰冷的探究:
“至于贵使口口声声要迎回‘小王男’……”她微微挑眉,“本官倒是好奇,据我所知,北戎女汗身体康健,储位已定。左谷蠡王您如此急切地、不惜在我大齐国都门前以兵威相胁,也要迎回一位拥有先左贤王正统血脉的孩子……究竟意欲何为?”
这句话的潜台词极其恶毒:你拓跋乌珠是不是想借这个孩子,回国去争夺汗位?!
拓跋乌珠脸色骤变,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猛兽,厉声喝道:“沈宴河!你休要胡言乱语,血口喷人!一个王男,能做什么,又不是王女!”
沈宴河却不再看她,转而面向周围越来越多的围观者,朗声道:“我大齐秉持仁义,抚养孤幼,此事是非曲直,天下自有公论!若北戎王庭真心顾念血脉亲情,自当派遣德高望重之使臣,依礼商谈,问询当事人之意愿!而非似这般……纵容藩王,擅动兵戈,行胁迫之事!此非迎亲,此乃劫持!莫非,这就是北戎的‘待客之道’与‘亲族之谊’?!”
“至于你北戎铁骑……”她轻轻咳了一声,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嘲讽的冷笑,“若要战,我大齐将士,何曾惧过?只是,阁下今日所为,究竟是欲迎回先王血脉,还是……想借此机会,满足一己之私欲,挑起战端,陷两国黎民于水火?!”
她的话,如同绵里藏针,既占据了道德的绝对制高点,驳斥了污蔑,又将“不仁不义”、“包藏祸心”的帽子狠狠反扣了回去,更在众目睽睽之下,埋下了怀疑拓跋乌珠野心的种子!
拓跋乌珠被这连环反击打得一时语塞,胸口剧烈起伏,眼中杀机毕露,却碍于场合和那诛心的指控,硬生生忍住了当场发作的冲动。
而这一切,都被混在人群中的影部探子,迅速记录,传回了镇北王府。
林星野看着最新的情报,眼神冰冷。
她看了一眼身旁眼神从迷惘中逐渐挣脱的林倾城。
风暴已至,无人可以退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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