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昭那句与您论一论，何为真正的，声音清亮，掷地有声，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连原本打算以死明志、跪伏在地的淳于越都忍不住微微抬起了头，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错愕和不易察觉的愠怒。
与这黄口小儿论道？
简直有辱斯文！
然而，嬴昭接下来的举动，更是让整个麒麟殿的人瞠目结舌，几乎怀疑自己的眼睛。
他没有引经据典，没有高谈阔论，而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从他那看似普通、实则内有乾坤的侯爵袍袖中，不紧不慢地掏出了两个拳头大小、沾着些许新鲜泥土的土豆！
那土豆皮色深褐，饱满结实，还带着刚从地里刨出来的勃勃生机。
你......你这是作甚？！麒麟殿上，陛下面前，岂容你如此无状！成何体统！淳于越气得胡子直抖，指着嬴昭手中的土豆，厉声呵斥。其他儒生官员也纷纷露出鄙夷和愤怒的神色，仿佛嬴昭手中拿着的不是食物，而是什么污秽之物。
嬴昭却恍若未闻，他旁若无人地走到大殿一侧安置取暖炭盆的地方。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他熟练地用火钳拨开炭火，然后将那两个还带着泥土芬芳的土豆，直接放进了通红的炭块之中！
滋滋......土豆的外皮接触到高温炭火，立刻发出轻微的灼烧声，一股淡淡的、带着泥土被炙烤的焦糊味开始在大殿中弥漫开来。
嬴昭！你大胆！有官员忍不住出声斥责。殿下，快住手！此乃议政之殿，非庖厨之地！连蒙毅和王贲都看得目瞪口呆，替嬴昭捏了把汗。这般出格的行径，在庄严肃穆的麒麟殿上，可是前所未有。
高踞龙椅之上的嬴政，深邃的眼眸中先是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了古井无波，他并未出言制止，反而微微向后靠了靠，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他了解自己这个儿子，绝不会无的放矢。
淳于越更是怒极反笑，仿佛抓住了天大的把柄：陛下！您看到了吗？九皇子殿前失仪，行如庖厨贱役，此等心性，如何能担当重任？如何能明圣贤之道？这土豆，果然是惑人心智的妖物！
面对种种质疑和斥责，嬴昭依旧充耳不闻。他小小的身影蹲在炭盆边，神情专注，甚至用小木棍轻轻翻动着炭火中的土豆，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艺术品。他那专注的神情，与周遭愤怒、惊愕、担忧的目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时间一点点过去。起初那点焦糊味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暖而朴素的香气，开始从炭盆中袅袅升起。
那香气初时很淡，如同羞涩的少女，若有若无。但随着土豆内部的水分被高温逼出，淀粉开始糖化，一股浓郁、醇厚、带着天然甘甜的焦香，如同挣脱了束缚般，猛地爆发开来！
这香气不同于任何已知的五谷烹煮之味，它更原始，更直接，更带有一种能勾起人类最底层食欲的魔力！它无视了森严的等级，穿透了华丽的袍服，钻入了大殿内每一个人的鼻腔。
咕噜......不知是哪位站了许久、早已腹中空空的官员，喉咙不受控制地发出了吞咽口水的声音，在这突然变得异常安静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他顿时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但这仿佛是一个信号。 紧接着，更多的喉咙开始不受控制地蠕动。 就连那些原本义愤填膺、对嬴昭行为嗤之以鼻的儒生官员，也忍不住悄悄深吸了几口气。这味道......实在太勾人了！它不像山珍海味那般油腻，不像精米白面那般平淡，就是一种纯粹的、能让人感到踏实和满足的粮食的香气！
炭火中的土豆，外皮已经变得焦黑酥脆，但裂缝中，却露出了金黄油亮的薯肉，散发着更加诱人的光泽和香气。那香气越发浓郁，仿佛有了实质，在庄严肃穆的大殿中弥漫、流淌，悄无声息地瓦解着众人先前对土豆的偏见。
嬴昭觉得火候差不多了，用火钳将两个烤得恰到好处的土豆夹了出来，放在一个内侍慌忙递上的银盘中。他丝毫不顾烫，直接用手掰开了一个。
咔嚓！焦脆的外皮应声而裂。 轰！ 更加澎湃、更加浓郁的香气如同爆炸般席卷了整个麒麟殿！那金黄油亮的薯肉暴露在空气中，热气腾腾，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它的软糯与甘甜。那香气带着炭火独有的焦香，混合着土豆本身质朴的甜味，构成了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诱惑。
嬴昭捧着那半个冒着热气、香气四溢的烤土豆，转身，一步步走向依旧跪在地上，但脸色已经从愤怒变为惊疑不定的淳于越。
他停在淳于越面前，将手中的烤土豆递了过去，声音平静而清晰，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淳于博士，您饱读诗书，精通圣贤之道。那您告诉本王，以及这满殿的公卿，还有殿外那万千赖以它活命的百姓——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这能让人吃饱肚子，能让人露出笑容，能让我大秦将士有力气保家卫国的......它，是香的，还是臭的？是正的，还是邪的？您那些浩如烟海的圣贤书中，可曾记载过，能让天下苍生免受饥馑之苦的......到底是什么？！
三个问题，如同三记重锤，伴随着那无可抗拒的、充满生命力的食物香气，狠狠地敲打在淳于越的心头，也敲打在殿内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
淳于越看着眼前那金黄诱人、香气扑鼻的土豆，又感受到周围同僚们那无法掩饰的、被香气勾起的本能反应，他张了张嘴，引经据典的驳斥却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浓郁的香气仿佛化作了实质，堵住了他的嘴，也动摇了他那颗坚信礼法至上的心。
在这一刻，所有的道理、所有的经典、所有的礼法，在这最原始、最朴素的与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满殿皆静，唯有烤土豆的香气，依旧在无声地弥漫，征服着所有人的感官，也宣告着一个朴素而伟大的真理—— 民以食为天。 能让天下人吃饱饭的，就是最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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