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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一个燠热的清晨,一骑快马踏碎许都街巷的宁静,马蹄声如惊雷滚过长空。驿卒汗透重甲,高举一枚缠着赤绫的竹筒,嘶声力竭地呼啸而过:“大捷!徐州大捷!司空阵斩车胄,刘备败走,投袁绍去了——!”
声浪所及之处,如同冰水泼入滚油,整个许都瞬间炸裂。百姓涌上街头,商贩抛却货担,士子走出学宫,所有人都在奔走相告,狂喜与难以置信交织在每一张脸上。司空府前,属官们更是激动得不能自持,许多人当场洒下热泪。
陈暮站在西曹署的台阶上,听着震耳欲聋的欢呼,心中一块巨石轰然落地。曹操赢了!这场豪赌,赌赢了!后顾之忧已除,现在,可以全力应对北方的巨兽了。他甚至可以想象,此刻邺城的袁绍,接到消息时该是何等暴跳如雷。
然而,狂喜只持续了半日。午后,当陈暮被程昱急召入值时,看到的却是一张毫无喜色、反而更加阴郁的脸。
“看看吧,明远。”程昱将一份刚从东线送回的密报推到他面前,语气森寒,“这是我们清点下邳府库时找到的。”
陈暮接过,快速浏览,脊背渐渐窜上一股凉意。这并非寻常的缴获文书,而是一些残存的往来书信底稿,虽经焚毁,仍被经验老到的军吏拼凑出部分内容。其中几封,指向许都内部一位地位不低、素以清流自居的官员——光禄勋郗虚。信中用词隐晦,但大意是向刘备透露许都兵力调配、粮草储备的大致情况,并暗示“北风”(指袁绍)若至,“城内自有呼应”。
“郗虚……”陈暮喃喃道,此人平日与杨彪、孔融等旧臣交往甚密,虽未直接卷入衣带诏,但其立场一直暧昧。
“不止他一个,”程昱冷笑,“蛇鼠一窝,清理不完!司空在前方浴血,这些蠹虫就在背后捅刀!”他猛地一拍案几,“此事你知我知,暂不外传。郗虚那边,我已派人盯死。大战在即,许都不能再乱,但这些人,一个都跑不了!”
陈暮默然。胜利的光芒之下,阴影依旧浓重。内部的敌人,比外部的明枪更让人心悸。
曹操凯旋的步伐快得惊人。几乎在捷报抵达许都的同时,他已亲率主力骑兵,星夜兼程,如旋风般回师。六月中旬,曹操的车驾便已抵达许都城外。
没有盛大的凯旋仪式,没有冗长的庆功宴。曹操入城后,直接进驻司空府,第一时间召集所有核心幕僚与将领。
陈暮作为参军祭酒,得以列席这次决定未来战略方向的会议。他站在堂下角落,看着风尘仆仆却目光如电的曹操,感受到一种近乎实质化的压力与决绝。
“刘备已遁,徐州初定!”曹操开门见山,声音沙哑却充满力量,“现在,该轮到袁本初了!诸君,决死之时已到!”
堂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曹操走到巨大的舆图前,手指重重划过黄河:“颜良骁勇,顿兵官渡,乃我心腹之患!不除此獠,难振军威!谁愿为我取此贼首级?”
话音刚落,一人慨然出列,声如洪钟:“末将愿往!”
众人看去,正是曹操麾下头号猛将,关羽的同乡好友,以忠义勇烈着称的偏将军——徐晃!
曹操看着徐晃,目光锐利如刀:“公明,颜良非等闲之辈,你有何策?”
徐晃抱拳,胸有成竹:“颜良恃勇而骄,营垒不坚。末将请率精骑,不从正面冲突,绕道延津上游,趁夜潜渡,黎明时分突袭其侧翼!彼军猝不及防,必可破之!”
“好!”曹操赞道,“就依此计!予你五千精骑,即日出发!”
“末将领命!”徐晃轰然应诺,转身大步离去,甲胄铿锵。
陈暮看着徐晃离去的背影,心潮澎湃。这才是大战应有的气息,铁与血的碰撞,谋与勇的交锋。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感觉自己这块“砥石”,也渴望投入到那决定命运的洪炉之中。
徐晃出击的同时,另一条战线的危机却悄然浮现。
来自兖州东郡仓亭津的加急军报,被一名身负数创的斥候拼死送回。军报称,袁绍麾下大将文丑,率两万步骑,避开官渡主战场,悄然沿黄河东进,已出现在仓亭津对岸,并开始大规模搜集船只,意图从此处渡过黄河,直插兖州腹地!
消息传来,司空府内刚刚因徐晃出击而提振的士气,瞬间蒙上一层阴影。若让文丑渡过黄河,兖州震动,许都将直接暴露在兵锋之下,官渡主战场也将面临腹背受敌的绝境!
“文丑……”曹操盯着地图上的仓亭津,眉头紧锁。此人用兵不如颜良激进,但更加沉稳难缠。
“司空,仓亭津守军薄弱,恐难久持。需立刻派兵增援!”荀攸急声道。
“派谁?派多少?”曹操反问,“官渡正面压力巨大,颜良未除,我军主力岂能轻动?”
堂内一时陷入沉默。分兵,则官渡正面危险;不分兵,则侧翼可能崩溃。
陈暮站在后排,大脑飞速运转。他忽然想起之前整理河北情报时,注意到的一个细节。他上前一步,躬身道:“司空,诸位大人。学生之前分析文丑所部情报,发现其军中骡马比例极高,且随军带有大量辎重车辆。仓亭津对岸地势平缓,但渡河之后,前往我军重镇须昌、东阿,需经过一段名为‘青丘陂’的洼地。近日连降大雨,黄河水涨,青丘陂之地必然泥泞不堪……”
他顿了顿,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继续道:“文丑若急于渡河,其辎重车队行于泥淖,速度必然迟缓,队形亦会拉长。我军若遣一员良将,不需太多兵马,提前伏于青丘陂左近险要之处,待其半渡而击,或待其辎重陷入泥泞、首尾不能相顾时猛然突击,必可获奇效!”
曹操眼中精光一闪,看向陈暮的目光多了几分审视与赞许:“依你之见,谁可担此任?”
陈暮深吸一口气,说出了他心中认为最合适的人选:“学生以为,于禁于将军,治军严整,最善把握战机,可当此任!”
曹操与程昱、郭嘉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于禁,确是以沉稳善守着称的将领,正适合执行这种需要极度耐心和精确判断的阻击任务。
“好!”曹操当即决断,“传令于禁,率本部五千人马,即刻驰援仓亭津!告诉他,不必死守津口,可依陈参军之策,纵敌半渡,击其惰归!我要文丑的人头,或者,让他滚回河北去!”
军事部署紧锣密鼓地进行,许都内部的清理也在暗夜中展开。
就在徐晃、于禁先后领兵出城的当夜,一队沉默的虎贲卫包围了光禄勋郗虚的府邸。没有激烈的对抗,没有公开的审判,郗虚及其家中搜出的几名核心门客,被直接带走,投入了执法营最深处的牢房。
整个过程悄无声息,如同夜色中抹去一滴露水。次日清晨,郗府大门依旧紧闭,只是门上多了一道司空府的封条。朝野上下,对此心照不宣,无人敢公开议论。一场可能引发动荡的内部危机,被曹操以铁腕手段,扼杀于无形。
陈暮通过程昱,得知了处理结果。郗虚等人已在狱中“畏罪自尽”。他知道,这不过是维护表面稳定的说辞。乱世用重典,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他再次深刻体会到,在这盘天下棋局中,仁慈与犹豫,都是致命的毒药。
两支大军已如利剑般派出,许都反而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但这种平静,比之前的喧嚣更让人窒息。所有人都在等待,等待官渡的消息,等待仓亭津的消息。
陈暮的工作重心,再次回到繁重且不能有丝毫差错的后勤调度上。他知道,无论是徐晃的突袭,还是于禁的阻击,最终都离不开后方源源不断的支持。他协调着粮草、药材、民夫,确保每一条补给线都如同人体的血管般畅通。
夜深人静时,他常常独自登上府中那座小小的望楼,向北眺望。夜色茫茫,什么也看不见,但他仿佛能听到远方黄河的咆哮,感受到战马不安的嘶鸣,嗅到风中带来的血腥气息。
他的怀中,揣着那方来自吉本药匣的黑色“砥石”。冰凉的触感让他保持清醒。他知道,自己或许无法亲临前线斩将擎旗,但他在这许都城中处理的每一份文书,协调的每一粒粮食,派出每一名信使,都是在为前方的胜利,增添一块最坚实的基石。
东风已起,狼烟已燃。决定中原命运的战鼓,终于在黄河两岸,隆隆敲响。而他这块“砥石”,已置身于这历史洪流的正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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