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房的烟囱刚吐出晚饭的炊烟,淡青色的烟缕在暮色里轻轻晃悠,混着檐下晒着的草药香,漫了半座山。
龙弈拽着赵凌丰的胳膊,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风往回赶,甲胄的铜环撞出细碎的响。他怀里揣着个油纸包,边角被体温焐得发暖——是赵勇托人从锡阳带来的西域葡萄干,颗颗饱满,紫得发亮。
“你慢点,”
赵凌丰被他拽得踉跄,笑着挣开手,“又不是抢军功,急什么?”
龙弈摸了摸怀里的包,指尖都带着笑意:“阿婷上次念叨说想吃,我记着呢。”
他脚步没停,眼睛望着伙房的方向,像只归巢的雀,“说不定她正等咱们吃饭呢。”
赵凌丰看着他后背的甲胄在夕阳里泛着光,忽然想起昨夜溪桥边,这小子握着阿婷的手时,耳根红得能滴出血。
他摇了摇头,快步跟上去,心里却莫名有点发沉——方才经过山口时,好像瞥见一抹素色身影往阳关去了,快得像场错觉。
晚风卷着炊烟漫过来,龙弈深吸一口气,连空气里都像是飘着甜。
他想象着阿婷接过葡萄干时的样子,会不会眼睛弯成月牙,像上次他教她认兰草时那样,指尖轻轻碰他的手背说“龙弈你真好”。
伙房的门越来越近,檐下的红灯笼被风吹得轻轻晃,龙弈的脚步更快了,怀里的葡萄干仿佛也在发烫,像揣了颗雀跃的心。
“你说阿婷见了这葡萄干,会不会笑你小气?”
赵凌丰拍着他的肩,银甲的鳞片在夕阳里闪着碎光,“好歹攒两斤,就这一小包,够塞谁的牙缝?”
“她才不贪嘴。”
龙弈笑着躲开他的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油纸包的边角,眼里的光比天边的晚霞还亮,“上次给她留半块糖糕,转头就分了一半给小石头,自己只啃了点渣。”
两人说说笑笑地拐进伙房的巷子,晚风卷着灶烟里的麦香扑面而来。
刚转过那棵老柳树,就见柱子背着手在门口打转,脚边的劈柴被踢得东倒西歪,斧头扔在一旁,木柄上的漆都磕掉了块。
“柱子哥,怎么了?”
龙弈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什么东西撞了撞,莫名的慌意顺着后颈爬上来。
柱子猛地回头,脸色白得像浸了水的纸,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手一抖,怀里的东西“啪嗒”掉在地上——是张揉得发皱的糙纸,还有个藏青色的护膝,内侧的银线兰花在暮色里闪着细碎的光,像谁落了滴泪在上面。
龙弈的目光刚触到那护膝,脚步就顿住了。
“这……”
他刚要弯腰去捡,赵凌丰已先一步拾起信纸,眉头越皱越紧,读信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要咬碎在齿间:“……往阳关去了……”
“阳关?”
龙弈接过阿婷的信纸,他的目光刚落在“阿婷绝笔”四个字上,心就像被铁钳狠狠夹住,攥得他喉头发紧,连呼吸都带着疼。
他几乎是要晕过去般,指尖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视线早被涌上的热意泡得发涨——那些字明明认得,此刻却像生了刺,扎得他眼睛生疼。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往阳关去了……”
“不必找我,也不必怪我……”
“愿你此后,再无战乱,再无分离……”
每一行字都像淬了冰的刀,一刀刀剐在心上。
尤其是那句“再无分离”,此刻读来,字字都成了扎眼的刺——她哪里是要他“再无分离”,分明是要亲手斩断所有牵连。
信纸从颤抖的指尖滑落,被穿堂风卷着打了个旋,落在满地劈柴的缝隙里。龙弈猛地抬头,望向阳关的方向,夕阳正沉入远山,把天际染成一片刺目的红,像极了西秦旗帜上浸过血的红,刺得他眼睛生疼。
“阿婷!”
他嘶吼出声,声音像受伤的孤狼在旷野里悲鸣,在空旷的巷子里撞出层层叠叠的回声,惊得檐下的麻雀扑棱棱飞远。
怀里的葡萄干“啪”地掉在地上,颗颗饱满,紫莹莹的颗粒滚得满地都是,像摔碎的星子。
“忘了阿婷”四个字是他无法完成的事,更是不可能的事。他想起昨夜溪桥边,她望着他的眼睛亮得像星,原来那时就藏了话。
他猛地转身就往马厩跑,甲胄的铜环撞得他肋骨生疼,可他感觉不到——他只知道,阳关是西秦的地界,是赢昭的地盘,阿婷去那里,无异于羊入虎口。
“龙弈!”
赵凌丰追上去拽他,“你去哪?”
“我去追她!”
龙弈的声音带着哭腔,眼眶红得吓人,“她一个人能做什么!” 他挣开赵凌丰的手,夕阳的金辉落在他颤抖的背影上,把那抹慌乱的影子拉得老长,像要被暮色生生扯断。
赵凌丰捡起信纸,匆匆扫过,脸色瞬间褪尽血色,青得像淬了毒的铁,“你疯了?阳关是西秦的地盘,赢昭的大军就在那!”
“我不管前面是谁,我不能失去她!”
龙弈的声音劈了叉,带着浓重的哭腔。
“她连西秦的兵长什么样都分不清!她上次连山路都走岔了!”
他又一次挣开赵凌丰拽着他胳膊的手,他心口的疼早就盖过了一切。
马厩里的枣红马正低头嚼着草料,还是上次陪他去阳关时骑的那匹,缰绳上的皮革被他摩挲得发亮。龙弈解开缰绳的手抖得厉害,翻身上马的动作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慌乱,靴底蹬空了三次才踩稳马镫。
他顺手抄起墙角的弓和箭筒,弓弦碰在马镫上发出急促的颤音,箭筒里的羽箭撞得叮叮当当,像在催他快些,再快些。
赵凌丰追出来时,正看见他调转马头,马鬃被风吹得乱舞,像他此刻的心绪。
“龙弈!你等等!”
“等不了了!”
龙弈勒住马缰,回头时眼眶里不断涌出翻滚的泪水,“我不能让西秦得到她!”
话音未落,他已狠狠夹了夹马腹,枣红马长嘶一声,四蹄腾空,朝着阳关的方向疾驰而去。
扬起的尘土里,还混着几颗被踩碎的葡萄干,甜腥的气息漫开来,像这场来不及说出口的告别,带着说不出的疼。
赵凌丰望着阳关方向,重重一拳砸在马厩的木柱上。
阳光正一点点沉入西山,把燕回山的影子拉得老长,而阳关的方向,暮色里已隐约可见西秦军营的灯火,像一头张开血盆大口的野兽,正等着那抹素色的身影自投罗网。
“等等我!”
赵凌丰猛地反应过来,转身几步冲到另一匹黑马旁。
银枪在手里旋出个利落的枪花,枪尖挑开缰绳的动作带着惯有的果决。翻身上马时,甲胄碰撞的脆响里裹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赢昭那老狐狸的手段,你应付不来!”
龙弈没回头,只是一味地策马奔腾。
枣红马像是懂了主人的急,四蹄翻飞间溅起满地尘土,朝着阳关的方向狂奔。
赵凌丰的黑马紧随其后,鬃毛被风掀起,像团滚动的墨云。
两匹马蹄扬起的烟尘在夕阳的余晖里连成一道模糊的线,把燕回山的轮廓越拉越远,最终只剩两道急驰的影子,扎进渐浓的暮色里。
柱子望着他们消失的山口,忽然蹲下身,粗糙的手指在地上摸索,把那些滚落在尘土里的葡萄干一颗颗捡起来。紫莹莹的果实沾了泥,被他攥在掌心,像捧着碎掉的星子。
眼泪砸在果实上,混着泥土的腥气,涩得他舌根发苦——他想起阿婷姑娘教他写字时,总把“平安”两个字写得格外认真,原来有些平安,要靠这么多人拼命去换。
此时的天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下去,夕阳的最后一缕金辉刚掠过鹰嘴崖的烽燧,暮色就漫过了山坳。
春夜的风卷着谷底的寒气,吹得路边的树枝呜呜作响,像无数双看不见的手在拉扯,又像无数人在低声叹息。
远处的博望城已亮起灯火,温暖的光晕在暮色里明明灭灭,可龙弈和赵凌丰的马蹄声,却朝着相反的方向,朝着那片越来越浓重的黑暗,头也不回地去了。
出了燕回山的山口,前路越发难行。
白日的春雨把原本还算平坦的土路泡成了烂泥塘,马蹄踩下去,能陷到脚踝深,拔出来时带着“咕叽”的闷响,溅起的泥浆糊满了马腹。
龙弈的枣红马显然有些吃力,呼吸渐渐粗重如破风箱,鼻孔里喷出的白气在冷风中凝成雾,刚散开又被新的雾气覆盖,像它主人心里化不开的急。
“慢点!”
赵凌丰从后面追上来,黑马的耐力显然更胜一筹,蹄子踏在泥里稳当得多。他勒住缰绳,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焦灼,“这路太滑,马容易失蹄!你就算追上了,也得有力气护着她!”
龙弈却像没听见,只是一个劲地用靴跟磕马腹,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催促声。
他的脑海里全是阿婷留下的那封信,那些“勿念,勿寻”像淬了冰的针,一下下扎着他的太阳穴,疼得他眼前发黑。
他想起她教他写“楚”字时,指尖划过他手背的温度,柔软的茧子蹭得他心头发痒;想起溪桥边她递来的那朵粉白野花,花瓣上的露水沾在他手背上,凉丝丝的,后来他偷偷夹在兵书里,现在那页纸怕是早被洇出了痕;想起昨夜凉亭里,她握着他的手,掌心的汗混着他的,眼里的月光碎成星星,他还傻笑着想,以后天天都能这样……
“阿婷!你回来!”
他忽然对着空旷的夜色喊道,声音被风撕得七零八落,刚出口就散了,连自己都听不清尾音。
风卷着泥点打在他脸上,凉得像耳光——他早该看出来的,她昨夜哼歌时调子发颤,她把精心编织的花束塞给他时指尖冰凉,她望着他的眼睛里,藏着多少没说出口的话?
枣红马忽然打了个趔趄,前蹄在泥里崴了一下。龙弈猛地勒住缰绳,险些被甩下去。
他低头看着马腿上的汗沫,忽然想起阿婷总说“马儿也会累”,上次他练骑射忘了给马添草料,她还红着眼圈跟他吵了一架。
可现在,他连让马歇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阳关的方向隐在暮色里,像个张开的巨口,他怕自己慢一步,就再也见不到那个会为马哭、会为他绣护膝、会把糖糕分一半给小石头的姑娘了。
“驾!”
他咬着牙,再次催马前行。
马蹄溅起的泥浆打在甲胄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像他此刻擂鼓的心跳,在空旷的荒野里,一声声追着那抹早已消失的素色身影。
忽然,枣红马猛地人立起来,前蹄在空中乱蹬,鬃毛炸开如蓬草。
龙弈猝不及防,身子险些被甩下马背,他死死拽住缰绳,指节勒得发白,才看清前方路面塌陷了一大块,黑漆漆的豁口像猛兽张开的嘴,边缘还挂着未干的泥浆。
“小心!”
赵凌丰的声音从身后炸响,他的黑马在塌陷处前几步稳稳刹住,银枪的枪尖指着豁口边缘松动的碎石,“这是白日山洪冲的,底下是空的!能吞下半匹马!”
龙弈的心跳得像擂鼓,后颈的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
若不是马反应快,此刻他恐怕已经连人带马坠入深沟,连呼救都来不及。他用力勒住缰绳,枣红马还在不安地刨着蹄子,他回头看了眼赵凌丰,眼里的慌乱被惊悸冲得淡了些,多了丝后怕。
“绕路吧。”
赵凌丰翻身下马,捡起块拳头大的石头扔向塌陷处,底下传来“咚——”的空洞回响,像来自地底的叹息。“左边的山坡虽然陡,但能走。”
龙弈也下了马,牵着枣红马的缰绳,指尖还在发颤。
跟着赵凌丰往左侧山坡走时,才发现坡上全是碎石和松动的泥土,脚一踩就往下滑,马走在上面更是步步惊心,蹄子打滑时发出的不安嘶鸣,在空旷的夜里格外刺耳。
“我来牵马。”
赵凌丰把银枪塞给龙弈,自己接过枣红马的缰绳,手掌在马颈上顺了顺,低声安抚着。“你扶着马尾巴,稳当些。这坡滑,别摔了。”
龙弈没说话,只是依言扶住马尾巴。
粗糙的鬃毛蹭着掌心,倒比他自己的手更稳些。两人一马在陡峭的山坡上艰难挪动,赵凌丰的黑马很懂事地跟在后面,蹄子踩在碎石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倒像是在为他们数着步子,给这压抑的夜添了点生气。
爬到坡顶时,两人都已满头大汗,甲胄里的衣衫能拧出水来。山风一吹,凉得刺骨,龙弈打了个寒颤,牙齿都忍不住打颤。
赵凌丰抹了把脸上的汗,忽然笑了,声音在风里有点飘:“想当年咱们偷溜出去摸鱼,你也掉过沟里,还是我把你拉上来的,记不记得?”
龙弈愣了愣,恍惚间真的回到了那天。那时候赵凌丰把浑身是泥的他从沟里拽出来时,笑他像只刚从泥里拱出来的猪。
他嘴角扯了扯,眼里的焦灼淡了些,带着点涩:“你当时说,再跟你去摸鱼,就把我扔进博望城的护城河。”
“结果第二天你还不是跟来了?”
赵凌丰拍了拍他的肩,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衣衫传过来,沉得让人安心,“放心,那时能把你从沟里拽出来,这次就能把你想护着的人,一起带回来。”
龙弈的喉咙哽了哽,没说话,只是翻身上马。
枣红马抖了抖鬃毛,像是也攒足了劲。赵凌丰跨上黑马时,银枪在月光下闪了闪,他回头望了眼阳关的方向,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走。”
两匹马蹄声再次响起,这次却比先前稳了些。仿佛那陡峭山坡上的互相扶持,不仅稳住了脚步,也稳住了那颗悬在半空的心。
下了山坡,前路渐渐开阔,却是一片望不到边的荒滩。
滩涂地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水洼,月光洒在水面上,碎银似的晃眼,却照不亮那些藏在暗处的淤泥。枣红马的蹄子踏进水里,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每一步都像陷在泥沼里,速度明显慢了下来,马腹上的汗沫混着泥水,黏得像块湿布。
“这样下去不行,太费时间。”
龙弈勒住马,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阳关城楼轮廓——黑黢黢的城楼像头蛰伏的巨兽,正吞噬着夜色。他心急如焚,掌心的缰绳几乎要被攥断,“每多耽搁一刻,阿婷就离西秦的军营近一分。”
赵凌丰忽然指着左前方,银枪的枪尖划破夜色:“那边有座木桥!上次我去阳关侦查,见过!”
两人催马奔过去,果然见一座简陋的木桥横跨在滩涂中间的水道上。
只是桥板早已朽坏,好几块木板断裂成锯齿状,露出底下黑漆漆的水流,夜风从桥洞钻过,发出呜咽似的响,像在劝人回头。
“我先过。”
赵凌丰翻身下马,银枪在手里转了个圈,枪尖“笃”地戳在桥板上,木屑簌簌往下掉。他侧耳听了听,才回头对龙弈说:“你跟在后面,踩着我踩过的地方走,别乱踩。”
他牵着黑马,一步一步挪上木桥。
每走一步,都要先用力跺跺桥板,确认能承重才敢迈步。朽坏的木板在他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像是随时会散架,黑马也显得不安,鼻子里喷着粗气,蹄子在桥板上打滑。
走到桥中间时,一块木板忽然“咔嚓”断裂,赵凌丰的一只脚猛地陷了进去,脚踝被断裂的木刺狠狠划破,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
他闷哼一声,却没停,用银枪死死撑着桥面,手臂青筋暴起,硬是把脚从缝隙里拔了出来。血珠顺着脚踝滴进水里,晕开一小片红,很快又被水流冲淡,像从未存在过。
“凌丰!”
龙弈急得想上前,却被他厉声喝住。
“别动!按我说的走!”
赵凌丰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额角渗出的冷汗混着尘土,在月光下泛着油光。
他瘸着腿,每一步都踩得桥板发颤,硬是把剩下的桥路走完,才靠在桥柱上对龙弈招手,“过来!踩着我的脚印!”
龙弈咬着牙,牵着枣红马,踩着赵凌丰的脚印一步步走过木桥。
马似乎也知道危险,走得格外小心,蹄子落在桥板上,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到了对岸,他看着赵凌丰脚踝处渗出的血,染红了缠着的衣角,眼眶忽然红了:“你逞什么强?”
“这点小伤算什么?”
赵凌丰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撕下干净些的衣角重新缠住脚踝,动作利落得像没事人一样,“以前你替我挡箭,箭簇差点穿透胳膊,不也没哼一声?”
那是好早的事了。
一场突袭战,一支冷箭带着风声射向赵凌丰,是龙弈扑过来挡了一下,箭簇擦着胳膊过去,留下一道三寸长的疤,至今下雨时还会发痒。
龙弈望着他带血的衣角,忽然翻身上马,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走。”
两匹马蹄声再次响起,在空旷的荒滩上敲出急促的节奏。
赵凌丰的黑马稍稍落后半步,瘸着的腿在马镫上用力,却没让自己落下分毫。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道并行的箭,直直射向那座笼罩在夜色里的阳关城楼。
月光越升越高,清辉像融化的银液倾泻下来,温柔地漫过荒滩,也漫过他们疾驰的背影,像一只悲悯的眼睛,静静注视着这场奔赴。
龙弈的脑海里,阿婷的声音又清晰起来。
“龙弈哥哥,这草药要阴干,晒狠了就失了药性。”
她蹲在檐下翻晒草药,阳光落在发顶,像撒了层金粉;
“你看,这箭要这样搭,手指虚虚拢着,才不会被弓弦磨破。”
她站在他身后,指尖轻轻碰他的手背,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
“这手帕……针脚歪歪扭扭的,你别嫌弃。”她把精美的绣花手帕往他怀里塞时,耳尖红得像熟透的樱桃,转身就跑,裙角扫过他的靴尖。
那些温柔的、带笑的、偶尔透着点小羞涩的声音,混着马蹄声和风声,在他耳边交织成网。
他忽然猛地勒住马,对着月光下泛着水光的荒滩大喊:“阿婷!你等着我!我不准你去阳关!不准!”
声音在空旷的滩涂上撞出层层叠叠的回响,却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风卷着他的喊声往阳关方向飘去,像一颗投入深海的石子,连涟漪都转瞬即逝,快得让人心慌。
赵凌丰策马跟上来,没说话,只是默默地与他并排前行。
银枪的枪尖在月光下闪着冷光,他知道,此刻任何安慰都是多余的。能做的,就是陪着他,一起追上那个揣着孤勇的姑娘,一起把她从西秦的铁蹄下,硬生生抢回来。
离阳关越来越近了,空气中隐约飘来铁甲的铁锈味,混着马粪和血腥气,越来越浓。
西秦军营的灯火在夜色里亮起来,密密麻麻的,像无数双贪婪的眼睛,泛着冷光。
龙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甚至能清晰地想象出阿婷此刻的样子——她一定正站在赢昭的帐前,脊背挺得笔直,素色的裙摆在夜风里轻轻晃,像一株宁折不弯的柳。
“快到了。”
赵凌丰的声音压得很低,银枪在手里握得更紧,枪杆被掌心的汗浸得发亮,“等下我去引开东门的哨兵,你从西侧的矮墙翻进去。找到人就往东边撤,我在十里外的山坳等你,带着黑马接应。”
龙弈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箭筒里的箭矢。那是阿婷亲手帮他削的箭杆,说桑木坚韧,不容易断。她削箭时总在尾端刻个小小的“婷”字,此刻指尖触到那细微的刻痕,像触到了她留在这世间的温度。
枣红马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焦灼,鼻孔里喷出粗重的气息,四蹄迈得更快了。马蹄声敲在寂静的夜路上,也敲在两人紧绷的心上,像在催着命运的鼓点,一声比一声急。
月光下,阳关的城楼越来越清晰,青灰色的城砖在月色里泛着冷光,墙头上“西秦”二字被风蚀得斑驳,却仍像两把淬了冰的刀,直直刺进龙弈眼里。
他忽然想起阿婷信里那句“愿你此后,再无战乱,再无分离”,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剜了一下——他偏要逆着这命运走,偏要把她从这战乱里拽出来,偏要让那些“分离”都成空话。
“驾!”
他猛地夹了夹马腹,枣红马长嘶一声,四蹄翻飞,几乎要飞起来。
两匹马蹄扬起的尘土在月光下连成一道决绝的线,像一支离弦的箭,直直射向那座笼罩在夜色里的城楼。
夜风吹起龙弈的衣襟,露出甲胄下紧绷的脊背,他紧紧攥着手里的弓,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弓弦被攥得微微发颤。
这握弓的姿势,还是阿婷教他的,她说“手指要虚拢,才有余力控箭”,此刻他却恨不得把弓捏碎——只要能快点,再快点。
此刻的阳关城内,阿婷正站在赢昭的军帐前。
夜风掀起她素色的裙角,露出脚踝上细小的伤痕,那是来时路上被碎石划破的。她手里紧紧揣着项云的绝笔信,信纸的边角在掌心被攥得发皱,硌得掌心生疼,却让她站得更直了些。
帐外的卫兵握着刀,眼神像狼一样盯着她,她却连眼皮都没抬——心里想的是项伯伯枪尖的寒芒,是龙弈溪桥边递来的野花,是小石头攥着蜜饯的憨样,这些都比眼前的刀光更有力量。
帐内,赢昭正把玩着一枚玉佩,玉上的“楚”字被摩挲得发亮。那是南楚送来的聘礼,他捏着玉佩转了三圈,嘴角噙着的冷笑里裹着势在必得的自负。
他知道阿婷来了,从她踏入阳关地界的那一刻,就有暗卫报进帐来——这只从金笼里飞出来的雀,终究还是要落回他掌心。
夜风穿过城楼的箭孔,发出呜呜的响,像谁在低声呜咽。
龙弈的马蹄声已近在城下,赵凌丰握紧了银枪,枪尖的寒芒映着他眼底的决绝;帐外的阿婷抬起头,望着天边那轮圆月,忽然想起燕回山的月光,总带着草药的清香;帐内的赢昭放下玉佩,指尖在案上的战书上轻轻敲着,节奏像在催命。
他们的较量,即将在这皎白的月光下,拉开最染血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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