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懵懂稚子石头无意间闯入这片与世隔绝的秘境,已是许多年前的事了。悠悠岁月无声流转,山外几度改朝换代,谷内却仿佛自成时序,不知默默经历了几番春秋轮回、寒暑嬗变。昔日那间曾为他遮风挡雨的简陋庐舍,终究难敌无情风雨的连年侵蚀,椽梁日渐朽坏、倾斜坍塌,终至化作一地腐木碎屑,悄然归入尘泥,滋养沃土,反哺出岁岁枯荣的野花与蔓草,在风里轻轻摇曳。
唯有那株虬枝盘曲的老梅树,历劫犹存,风骨愈显苍劲。年年冬深岁暮、飞雪将至之际,它依旧傲寒独放,绽开一树清冷繁花,如雪如絮,暗香幽微浮动,弥漫于整片林樾,仿佛在无声诉说岁月的故事。树根处,当年那块光洁无字的青石,早被厚厚苔衣与层层落叶温柔覆盖;而那座镇龙巨碑,却依旧巍然矗立,风雨不侵,岁月难蚀,唯见其表面纹理愈加深邃,与四周山色、水声、林影浑然一体,默然相融,仿佛自古便长存于此。
井生的意念,早已同此地灵脉共生共长,不分彼此。他的神识如山中晨岚、如谷内暮霭,轻盈弥漫,流淌于每一寸空气,无形无质,却无所不在。他静观林木生发与凋零,溪水改道或恒常,鸟兽繁衍、栖居、又离去……这片山谷,已自成了一方灵性丰沛、渺小却完满的天地。
他极少再分神留意谷外的红尘纷扰、人间烟火,只偶尔能恍惚感知到远方地脉平稳而深沉的搏动——如同大地安稳的心跳。知悉天下大体太平,他便心安,不再多念。
往日种种恩怨情仇、少年壮志、激烈心绪,皆已随时间沉淀,化作遥远而模糊的背景。他的名字,或曾被寥寥几笔载入某些古籍秘卷之隅,为极少数探幽寻秘之人所知,然对世间绝大多数众生而言,他早已缥缈如烟,成了似有还无的传说,甚或,已被彻底遗忘。
而这未曾使他感到半分落寞,反倒生出一种彻底的释然与深彻的安宁。他早已明白:守护之本意,原就不是为了被铭记。
这一日,恰是风柔日暖,山花遍野烂漫,蜂蝶翩跹。昔日的稚童石头,如今已鬓角微霜,成了山中一名经验丰厚、眉目间写满故事的老猎户。此日他携着小孙儿入山采药,踏过蜿蜒野径,竟凭着童年一段朦胧旧忆,重新寻至这片魂牵梦萦的幽谷。
谷中景致虽已大变,荒芜处更见野趣,繁茂处愈显深邃,他却还是一眼认出了那株风姿独具的老梅,以及树下那座历经沧桑却依旧净洁的石碑。
“爷爷,这是啥石头呀?摸起来滑溜溜的,还凉丝丝的!”小孙儿雀跃奔去,仰起小脸,以稚嫩掌心轻抚碑身。
石猎户凝望着石碑,目光中交织着敬畏与一丝岁月深处的恍然。他轻拉孙儿退后半步,朝着石碑恭恭敬敬拜了三拜,声音低沉而庄重:“这是……山神石。是它一直在保佑咱们这方水土安宁。来,快拜拜。”
他虽早已不复记得当年那段奇遇的细节,却将童年所历的神秘与山谷始终的灵异,皆归于山神默然庇佑,并将这份淳朴的虔敬,藉由血脉,悄然传承。
礼毕,他未再多言,亦未作停留,只携孙儿悄然转身离去,步履轻缓,生怕惊扰此间宁静。
井生的意念温和地感知这一切,心湖如镜,平静无波。他知晓:称谓如何,实则并不重要。真正可贵的,是这份对自然的敬畏、对安宁的珍重,正藉由人间血脉与口耳相传,悄然延续,生生不息。
青山依旧巍然耸立,几度夕阳染红天际,流光往复,静谧如诗。
他存在着,守护着,与此间青山绿水、草木风云,亘古同在。
岁月悠长,如无尽长河奔流不息。
山谷外的天地,早已几番沧海桑田——王朝更迭如棋局,城郭兴废似云烟,英雄辈出又复归尘土,文明盛衰交替如四季。那时的清泉村或已更名,那时的京城或经数次扩建,远方的昆仑祖殿,想必依然寂寥矗立于云霭之间……世间万物,无不在流转、在变化。
唯有这片山谷,在井生意念与地底灵脉共生共长的守护之下,仿若被时光慈悲地遗忘,始终保有那一份亘古的宁静与内在的生机。老梅树不知几度枯荣,然总有新苗于其旁生发,延续着香雪如海、清绝冷艳的景致;镇龙碑依旧矗立原处,岿然不动,静默如初。
井生的意念,已彻底化为这方天地的一部分。他不再有清晰的“自我”之念,而是成为一种永恒的“守望”意志,弥漫于山谷的每寸空气、每滴泉露、每缕清风之中,无形却遍在。
他守望四季轮回,草木无声荣枯;
他守望飞鸟振翅凌空,走兽安然栖居;
他守望偶尔误入的旅人好奇而来、安然归去;
他守望这片土地永离战火涂炭、邪祟侵扰;
他的存在本身,已升华为此地的自然法则之一,温柔而坚定地维系着此间的平衡与安宁。所有过往的记忆、情感与领悟,皆已沉淀、升华,融为这份纯粹守望的底蕴与力量。
无需目的,无需回报,守望,已是他存在的全部意义。
这一日,又逢黄昏。夕阳将熔金般的余晖遍洒山谷,为苍劲的老梅、无字的青石、巍然的镇龙碑轻轻镀上一层温暖光晕,万物静谧,美好如一幅亘古长存的水墨画卷。
就在此时,一道极其微弱、恍若源自时光尽头般的意念波动,在这片浩瀚而温柔的守护意志中轻轻漾开,如最终一圈涟漪,温柔地扩散:
“…山河…无恙…如此…甚好……”
随即,这最后一缕独立的波动彻底消散,圆满地融于那无垠而永恒的守望之中,再无痕迹。
从此,镇龙碑便是山谷,山谷便是镇龙碑。天地无言,守望无声,却持续着,直至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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