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记忆碎片瞬间归位,轮椅上的背影猛地和记忆深处那个活泼开朗的男孩重叠。
那一瞬间,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随即又酸涩地膨胀开来。
江予安,那个笑容最感染人的男孩,此刻怎么竟被禁锢在了轮椅上?
一股说不清是冲动还是怜悯的情绪猛地冲上头顶。我几乎忘记了嘴里融化的冰激凌,也忘记了裙摆上那块碍眼的污渍。
我几步就跨过了我和他之间花坛边的矮冬青,站定在那辆轮椅的侧后方。
他显然听到了脚步声,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却没有立刻回头。
我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声音听起来平静些,却还是带上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江予安?”
轮椅上的身影终于缓缓转动。
一张完全褪去了少年稚气的脸映入眼帘。轮廓依旧清晰,只是瘦削得厉害,颧骨微微凸起,下颌线绷得很紧。皮肤是那种久不见阳光的冷白色。
最让人心头一窒的是他的眼睛。眼窝有些深陷,眼神却异常沉静,像两潭深秋的湖水,波澜不惊,倒映着我此刻穿着脏了的白纱裙、嘴角沾着冰激凌渍的倒影。
只是,那里面没有预想中的惊讶、窘迫,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审视,仿佛穿透了我此刻所有的狼狈,看到了更深的地方。
他认出了我。那眼神里的了然无声地确认了这一点。
“林月。”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被砂纸打磨过的质感,平淡地念出我的名字,听不出任何情绪。
没有寒暄,没有疑问,只是一个简单的确认。
阳台上,外婆焦急的声音还在继续:“安安!听话!快回去!你别担心我,妍妍马上就下班了!你自己别中暑了!” 老人家的担忧几乎要溢出来,目光在我们两人之间来回逡巡。
我看着江予安脚边那个装满东西的塑料袋,又抬头望了望没有电梯的老旧楼道入口。
狭窄、陡峭,水泥台阶的边缘磨损得厉害。对普通人尚且不算轻松,对一个坐着轮椅的人而言,无疑是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外婆脚扭了?” 我指了指楼上,用的是陈述句,目光落回江予安脸上。
他沉默地点了下头,算是回答。那双沉静的眼睛依旧看着我,似乎在等我接下来的话,或者等我像其他人一样,带着怜悯和不适匆匆离开。
我没有走开。反而向前又挪了一步,站在他轮椅的正前方,挡住了些许灼热的阳光。
我低头,看着自己沾着冰激凌渍和灰尘的裙摆,看着手里融化得不成样子的蛋筒,然后猛地抬起头,直直地迎上他探究的目光。
“我帮你把东西拿上去。” 我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干脆。
他眼神微动,似乎有些意外,但并未阻止。
我没再看他,弯腰一把提起那个沉甸甸的塑料袋,塑料提手勒得手指生疼。我没有丝毫停顿,转身就走向那黑洞洞的楼道口。
白色纱裙的裙摆扫过台阶边缘的灰尘,发出簌簌的轻响。高跟鞋踩在坚硬的水泥台阶上,发出空洞的回音。
一步,两步……我能感觉到背后那道沉静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像无形的丝线缠绕。
三楼并不算高。
但对穿着高跟鞋又提着重物的我来说,依旧有些气喘。
外婆早已激动地等在敞开的门口,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感激的话堵在喉咙里,只是不停地念叨:“哎呀,闺女……好闺女……快进来歇歇……”
姥姥没有认出我,只把我当成了一个乐于助人的路人。
也是,自打江予安转学,我就再没有来过这里,再没有吃过外婆做的东西。
我把塑料袋放在门内,没有停留,只对老人露出一个安抚的浅笑,甚至没看清屋内的陈设,便转身再次下楼。
重新站到江予安面前时,我的呼吸还有些急促,额角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夏末的热浪和他沉静的目光混合在一起,让我胸口发闷。我抹了一把嘴角残留的、黏腻的雪糕渍,动作近乎粗鲁。
然后,我微微俯下身,双手撑在轮椅冰冷的金属扶手上,让自己的视线与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保持平齐。
距离很近,近得我能看清他眼中自己清晰的倒影——一个穿着狼狈纱裙、眼神却像燃着某种孤注一掷火焰的女人。
“我背你上去。” 我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清晰地砸进这黏稠的空气里。
江予安的瞳孔,在那一刹那,猛地收缩了一下。
那潭死水般的沉静终于被打破,掀起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
惊愕、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深藏的、难以言喻的震动,在他眼中飞快地掠过。
他的嘴唇抿成了一条苍白的直线,下颌的线条绷得更紧。轮椅的扶手冰冷,而我的掌心却一片滚烫。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楼上外婆的呼唤似乎也消失了,只剩下我们之间沉重的呼吸和无声的对峙。阳光斜斜地打下来,在他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
“作为回报,” 我盯着他骤然变化的眼眸,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出了那个在爬楼时就已经在我胸腔里疯狂酝酿、甚至烧灼着我的念头,“你跟我结婚。”
空气彻底凝固了。
连树上的蝉鸣都诡异地停滞了一瞬。
灼热的阳光落在他清癯的侧脸上,清晰地映出他微微抽动的眉梢。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死死锁住我,里面的惊涛骇浪再也无法掩饰。
震惊、荒谬、探究……无数复杂的情绪在他眼底激烈地翻涌、碰撞,几乎要冲破那层惯有的平静外壳。他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你疯了吧?理由呢?”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沙哑得厉害,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来。
那锐利的目光,像手术刀,试图剖开我这句惊世骇俗提议之下所有虚张声势的伪装。
我挺直了脊背,为了迎接婚礼,连续穿了三个月束腰的我,肋骨持续着疼痛的感觉,但此刻这种疼痛反而给了我一种奇异的支撑感。
迎着他审视的目光,我没有丝毫闪躲,嘴角甚至勾起一个近乎嘲讽的弧度,清晰地说道:
“那个王八蛋为了前女友抛弃了我,我却没办法取消这场婚礼。” 我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我不能让我家人在所有亲朋好友面前丢人。”
理由赤裸而直接,甚至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破罐破摔。
这就是我此刻的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办法——用一场形式上的婚姻,去堵住那些即将蜂拥而至的怜悯、嘲笑和指指点点,去保全我那可怜又可悲的家族颜面。
江予安沉默了。他没有立刻反驳,也没有愤怒。
他只是看着我,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极其专注的眼神,仿佛第一次真正地“看见”我——不是那个邋遢的狼狈女人,而是林月这个人本身。
那目光穿透了我强撑的强硬外壳,看到了里面那个被背叛、被抛弃、被逼到悬崖边缘、只能用最荒诞方式自救的灵魂。
时间在沉默中拉长、变形。汗水沿着我的鬓角滑落,滴在纱裙的领口。
老旧居民楼里飘来不知谁家炒菜的油烟味,混杂着楼下垃圾桶散发出的酸腐气息,无比真实地提醒着这个世界的粗粝。
就在我几乎要以为他会拒绝,或者干脆把我当成疯子时,他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不是点头,也不是摇头。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紧攥着轮椅扶手的手指。那紧绷的下颌线,也似乎随之松懈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他没有看我,目光垂落在轮椅前那片被阳光晒得发白的水泥地上,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最终,从喉咙深处溢出一个低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单音节: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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