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汉蹲在地上抽起了旱烟,烟袋锅“吧嗒吧嗒”响得厉害,烟雾缭绕里,他沟壑纵横的脸显得有些模糊。他抽的是自家种的烟叶,劲大得很,呛得我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是我乡下远房侄子家的老物件。”他吐了个烟圈,声音被烟雾裹得发飘。
“他家祖屋是明洪武年间盖的,青砖灰瓦的老院子,上个月拆房梁翻新,工人从正房梁的榫卯缝里掏出这匣子,裹在破棉絮里。我那侄子是个酸秀才,在镇上中学教语文,见了这字如获至宝,拿回书房挂着临摹,结果……”
“结果怎么了?”我举起手札对着窗棂的微光细看,墨色深处似乎藏着细碎的反光,像极了未干的泪痕。可这纸距今已近千年,哪来的潮气?
我五十岁的影子投在字上,鬓角的白发与字里的枯笔重叠,竟有种说不出的诡异。店里的老式挂钟“当”地敲了四下,沉闷的钟声在雨雾里荡开,惊得我手一抖,差点把这宝贝掉在地上。
周老汉磕了磕烟袋锅,烟灰簌簌落在柜台上,混着雨丝带来的潮气凝成一小团灰渍。他使劲咽了口唾沫,喉结在干瘦的脖颈上滚动,声音压得更低,像是怕被什么听见:
“他夜里总说听见有人叹气,就在书桌底下,那声音细悠悠的,带着哭腔,像是哪个读书人受了天大的委屈。开始以为是老鼠在咬木头,还找了猫来,结果夜夜都有,那叹气声越来越清楚,听得人头皮发麻。他就不敢睡书房了,搬到客厅沙发上凑活,可沙发离书房近,还是能听见,整个人熬得眼窝都陷进去了。”
他顿了顿,烟袋锅在掌心转了两圈,又说:“前几日我去看他,大白天的,就见他趴在书桌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支毛笔,指节都捏白了。桌上铺着张宣纸,写满了‘功名梦断’四个字,一笔一划,竟和这手札上的字迹分毫不差!”
我眉头皱得更紧,指尖不自觉地按在“功名梦断”四字上:“他学过草书?”周老汉侄子我见过几面,老实巴交的中学老师,写的字方方正正,带着股刻板的书卷气。
“学个屁!”周老汉猛地啐了一口,唾沫星子溅在柜台上,又赶紧用袖子擦了擦。
“他写的是馆阁体,横平竖直跟豆腐块似的,连捺笔都不敢拉长半分,哪会这等狂草?更邪门的是,他说夜里总梦见个穿青布长衫的书生,站在他床前哭,那书生脸白得像裱糊的纸,眼睛红通通的,泪珠子掉在地上能砸出响,还拉着他的手要他评理,说自己死得冤……”
我心里“咯噔”一下,握着纸卷的手不自觉收紧。干我们这行的都知道,古字画最忌“有异响”“会附身”,那多半是文魂不散。尤其是这种带着强烈情绪的绝笔,字里行间藏着化不开的执念,最容易缠上有缘人。
90年代初我收过一幅明代的钟馗图,夜里总听见铃铛响,叮铃叮铃的,像是有人提着铃在屋里走。后来请张道士一看,才知道画师画完这幅图就染了急病,没几日便去了,满腔怨气都凝在了画里。
可这手札的笔力实在惊人,尤其“夜雨孤灯”四字,笔锋里藏着的悲怆几乎要透纸而出,每个笔画都像是用眼泪泡过,墨迹深处泛着淡淡的潮意,定是有故事的物件。
我摩挲着断口处的毛边,宣纸的纤维刮得指尖发痒,像是有谁在暗处轻轻挠我的手,带着股说不出的牵引。
“多少钱?”我压下心头的悸动,指尖在柜面上轻轻敲击,目光落在周老汉紧攥烟袋的手上。
周老汉迟疑着伸出三根手指,指尖微微发颤,声音飘得像雨里的柳絮:“三……三千块?”
我差点把手里的手札掉在地上,惊得案头的放大镜都晃了晃。1998年的三千块,别说宋人手札,就是一张完整的澄心堂纸也不止这个价——上个月我收一张清代的洒金宣,品相中等,边缘还有虫蛀,都花了八百。他这哪是卖物件,分明是急着脱手,恨不能把这“晦气”赶紧送走。
我心里更犯嘀咕,指尖的凉意顺着胳膊往上爬。但几十年的收藏瘾上来了,像猫爪子在心里挠。总觉得“邪性”不过是乡野传闻,老物件哪有没点离奇说法的?
再说,这么好的字,这么真的情愫,若是真有冤屈,让它落在懂字的人手里,也算一段跨越千年的缘分。我深吸一口气,空气中的松烟墨香似乎更清晰了些。
“行,我收了。”我从钱柜里数出三千块,钱是刚从银行取的,还带着纸味,1998年的百元大钞是红色的,上面印着四大伟人。
周老汉接过去时手都在抖,攥着钱几乎是跑着出了店门,门帘在他身后“哗啦”晃得厉害,像是有人在后面拽着他的衣角。
当晚关店后,我仔细落了店门的铜锁,锁舌“咔嗒”一声扣紧,在寂静的雨夜里格外清晰。又在柜台前点了盏台灯——这台灯是1990年在百货大楼买的,绿色的塑料罩边缘已经泛黄,光线透过磨花的玻璃洒出来,昏黄却柔和,正好照亮案台的一角。
我将那幅残札小心翼翼地铺在祖传的酸枝木案台上。这案台用了几十年,台面被无数次滴落的墨迹浸得发黑发乌,木纹里都嵌着墨香,倒和这千年古札有种跨越时空的默契。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打在窗棂上,像是谁在轻轻叩门,伴着台灯的光晕,倒让这深夜的书房添了几分安宁。
我捏着放大镜,一寸寸仔细看那墨迹的纹路。放大镜的镜片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将笔锋的细节放大数倍:飞白处的纤维清晰可见,浓墨处的晕染层次分明。
看着看着,我忽然停住了——每个字的收笔处都藏着个极小的墨点,小得几乎要融进笔画里,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三行字共十二个字,正好十二个墨点,排列得整整齐齐,间距都相差无几,绝不像无意滴上的,倒像是写完每个字后特意点上去的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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