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终于顺着脸颊滑落,滴在金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臣妾额娘思念了他一辈子,每每提及,总是伤心。臣妾不求别的,只求皇上能看在臣妾诞育了六阿哥的份上,稍稍追封一二,让臣妾的阿玛在九泉之下,也能感念皇上的天恩浩荡。也……也能让臣妾的额娘,后半生有个念想和慰藉。”
说完,便是一个响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这番话,情真意切,滴水不漏。
既是为父求荣,也是在表自己的孝心,更是将一切的根本,都归结于为皇帝生下了
儿子。
没有半分私心,全是孝道和人伦。
皇帝沉默地看着她。
这个女人,总能精准地戳中他心中最需要被满足的那一块。
前有为他“仁孝”之名献策,后有为自己父亲求“身后名”。
她将一个后宫女人的“邀宠”,变成了一场君臣之间关于“忠孝”的政治表演。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朕追封你父为从三品参领。着礼部择日备祭,恩赏入你孙氏宗祠。”
什么?!
参领?从三品?
孙妙青彻底懵了,整个人像是被一道大奖砸中,人都傻了。
她爹死后竟然坐着火箭被追封成了从三品的武职?这何止是连升三级,这简直是跨界飞升!
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这泼天的富贵,竟然真的砸到了她爹的坟头上!
“臣妾……臣妾叩谢皇上隆恩!”她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这一次,倒有七八分是真的了。这爹虽然没见过,但是这也是把整个孙家一块提起来了啊。
这奖金,给得超纲了啊老板!
“起来吧。”皇帝终于伸手,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顺势用指腹拭去她脸上的泪痕,“朕的嫔妃,不能总是跪在地上。”
他将她揽到身边坐下,看着她哭得红扑扑的脸蛋,心情竟是前所未有的舒畅。
赏赐一个死人,换来一个活人的绝对忠诚和高效办事能力,这笔买卖,太值了。
“今晚,朕就歇在春熙殿了。”皇帝淡淡地宣布。
这是信号。
是皇帝向整个后宫发出的明确信号。
他给了春熙殿天大的面子和里子。
孙妙青连忙起身,吩咐春喜去里间为皇帝铺排床铺,又吩咐春桃去备水,整个人都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轻快。
皇帝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又开口问道:“朕记得,你哥哥马上要成亲了?”
孙妙青手上一顿,立刻回身,脸上是掩不住的喜气:“是,皇上记性真好。臣妾哥哥婚期就定在万寿节之后。还是皇上亲自赐婚呢!”
“嗯,”皇帝端起茶盏,状似随意地问,“那到时候朕也得好好赏赐。”
孙妙青立刻欣喜地跪安:“多谢皇上,臣妾代哥哥叩谢皇上天恩!”
这一夜,春熙殿的烛火,亮到了很晚。
孙妙青躺在龙床边上,闻着身侧传来的淡淡龙涎香,脑子里却清醒无比。
她知道,从今晚起,她和整个孙家,都被彻底绑在了皇帝这条船上。
赏赐她父亲,是安抚,是奖赏。
提起她哥哥,是提点,也是掌控。
这位大老板,用一份超额的“年终奖”,不仅买断了她的才能,还顺便把她全家都变成了“利益共同体”。
这宫里的游戏,难度系数又升级了。
同时间,皇帝明日要去看望年妃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速传遍了东西六宫。
景仁宫内,一盆新贡的水仙开得清冷,那股子幽香混着殿内常年不变的瓜果甜气,钻入鼻息,反倒更显清寂。
皇后正拿着一把小巧的金剪,慢条斯理地修剪着水仙抽长得有些过火的叶子,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雕琢一件稀世珍品。
江福海碎步从殿外进来,躬着身子,头垂得极低,用一种几乎要被地毯吸进去的音量禀报道:
“皇后娘娘,养心殿那边传了话去翊坤宫,说……皇上明日会去看望年妃娘娘。”
“咔嚓。”
一截过于青翠的叶子应声而落,掉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显得格外突兀。
皇后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仿佛他说的,不过是今日天气阴晴。
剪秋快步上前,弯腰将那截断叶拾起,脸上难掩忧虑:“娘娘,皇上这……”
“这怎么了?”皇后终于放下了金剪,用一方绣着凤穿牡丹的帕子,仔仔细-细地擦拭着每一根手指,语调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今儿宿在春熙殿,让慧嫔享了天大的体面。明儿,就想着去安抚翊坤宫那只没牙的老虎了。皇上这雨露均沾的本事,真是越发炉火纯青了。”
她的话里听不出半分酸意,只有一种看透全局的冷漠。
剪秋心头一紧,低声道:“皇上……到底还是念着旧情的。”
“旧情?”皇后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弧度,那笑意却冷得像冰,“本宫瞧着,是旧物新用罢了。”
她施施然站起身,踱步到窗边,看着外面灰沉沉的天空。
“一个菀嫔,仗着那张脸,就能在养心殿对朝政指手画脚,替皇上出谋划策。”
“一个慧嫔,抱着个皇子,就能揣摩上意,替皇上在太后跟前尽孝道。”
“如今,连年妃,皇上也要捡起来擦一擦,磨一磨,好去抵挡前朝的风雨了。”
她顿了顿,缓缓回头,看向一脸惶恐的剪秋,眼神里是化不开的冰霜。
“你瞧,这宫里的女人,个个都有用处。倒显得本宫这个皇后,只会在这景仁宫里剪花了。”
“娘娘!”剪秋吓得“扑通”一声跪下,“您千万别这么说!您是六宫之主,是皇上的嫡妻,她们再得宠,也越不过您去!”
皇后没有理会她的辩白,只是淡淡地吩咐道:“去,告诉齐妃。”
剪秋一愣。
“就说本宫听说,三阿哥近来的功课又被上书房先生说了。皇上日理万机,本就为国事烦忧,若再为皇子学业动气,伤了龙体可怎么好?”皇后的声音柔和下来,却更添了几分寒意,“她这个做额娘的,若再不上心,只怕外头的人就要觉得,是本宫这个嫡母教导无方了。”
剪秋猛地一抬头,瞬间明白了皇后的意思。
这是嫌齐妃动作太慢了!
这时候,若三阿哥的课业出了岔子,惹得皇上大为不快,那这盆冷水,可就结结实实地泼到了碎玉轩的头上。皇帝一烦心,教导皇子的生母和嫡母,谁都别想好过。
齐妃那个脑子,想儿子想疯了,最好用不过。
“是,奴婢这就去。”剪秋领了命,不敢耽搁,迅速退了出去。
殿内又恢复了死寂。
皇后重新拿起那把金剪,对着那盆水仙,将另一片稍显张扬的叶子,也“咔嚓”一声,齐根剪断。
“本宫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她对着那盆残缺的水仙,轻声自语,“只是没想到,她们一个个的,都这么急着往上爬,这么爱唱戏。”
她嘴边勾起一丝冷酷的笑意。
“既然如此,那本宫就帮你们一把,让这台戏……唱得更热闹些。”
皇上要去看年妃,此刻最高兴的莫过于碎玉轩那位“女诸葛”,正觉得自己计策已成,得意着呢。
***
翊坤宫里,死气沉沉。
自打被降为年妃,这座曾经煊赫一时的宫殿,连风声都仿佛带着萧索。宫人们做事有气无力,走路全贴着墙根,生怕一点儿声响就触了主子的霉头。
殿内,年世兰歪在榻上,连最爱的欢宜香都懒得熏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沉闷的、被冷落的陈旧味道。她手上戴着赤金嵌红宝的护甲,却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光滑的枕面上划拉着,发出细微又刺耳的声响。
颂芝站在一旁,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说一个字。
就在这死水一般的寂静中,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因为跑得太急,一个踉跄差点摔在门槛上,话都说不利索了:“娘娘!娘娘!苏……苏总管来了!”
年世兰划拉着枕面的手猛地一顿。
苏培盛?
皇帝身边最得脸的狗奴才,他来干什么?
一道光瞬间从她黯淡的眼底亮起,那点颓靡和不耐烦一扫而空。她猛地坐直了身子,腰背挺得笔直,仿佛一瞬间又变回了那个艳冠六宫的华贵妃。
“慌什么!”她呵斥了一声,声音里却带着压不住的急切,“人在哪儿了?”
颂芝也跟着精神一振,连忙上前扶住她:“娘娘,您慢些。”
那小太监喘着粗气,脸上是惊也是喜:“已经到宫门口了!周总管亲自带着呢!”
皇上……是皇上想起我了!
年世兰的心砰砰直跳,她只觉得一定是皇上处理完国事,终于念起她的好了。
“颂芝,快,看本宫这身衣裳怎么样?妆有没有花?”她急急地抚着自己的云鬓,又扯了扯衣襟,“去,把本宫那件金丝软缎的披风拿来!”
就在她手忙脚乱地要重新妆点自己时,苏培盛已经领着一队太监,稳步走了进来。他脸上挂着一贯的、叫人看不出深浅的笑,身后,跟着一脸谄媚的周宁海。
整个翊坤宫的宫人,呼啦啦跪了一地。
年世兰所有的动作都停住了,她深吸一口气,将那份外露的急切尽数敛去,重新恢复了那份独属于她的骄矜与华贵,缓缓抬起了下巴。
她想,苏培盛亲自来,必然是皇上的意思。
不是传召,就是赏赐。
不管是什么,都说明皇上心里,还是有她的。
“奴才给年妃娘娘请安。”苏培盛躬身行礼,姿态标准,脸上带着笑意。
年世兰坐直了身子,由颂芝扶着,缓缓站起,“苏公公好久不见了”。
“年妃娘娘,皇上说明日便来看您”
苏培盛那带笑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回响,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砸在年世兰的心湖上。
年世兰站起身,只觉得脚下有些发软,眼前也有些发花。她赢了,她就知道,皇上心里还是有她的!
皇上要亲自来看她,那便是情分,是念想!
年世兰的眼睛瞬间就亮了,那是一种死灰复燃的光彩,灼热得惊人。她紧紧攥着颂芝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奴才告退。”苏培盛目的达到,行了个礼,便转身带着人走了。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外,殿内压抑许久的气氛才终于爆开。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周宁海再也忍不住,整个人跟得了水的鱼似的,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脸上又是鼻涕又是泪,声音都变了调:“娘娘!奴才就知道!奴才就知道皇上心里最疼的还是您!什么菀嫔慧嫔的,哪里比得上您一根头发丝儿!”
殿里的宫女太监们也跟着跪了一地,齐刷刷地磕头道贺,那股子喜庆劲儿,恨不得把翊坤宫的房顶都给掀了。
年世兰却没理会这些,她只是站在那里,许久,才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颤音的笑。
那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畅快,最后变成了张扬而肆意的长笑,笑得眼角都沁出了泪花。
“好,好啊!”她猛地转身,一把甩开颂芝的手,那双凤眸里重新燃起了烈火般的骄傲与神采。
“颂芝!”
“奴婢在!”
“去!把本宫那件蜀锦织金凤尾罗裙拿出来!还有,皇上赏的那套赤金镶红宝的头面,全都给本宫找出来!”
她走到镜前,看着镜中那张依旧美艳,却添了几分憔悴的脸,伸手轻轻抚摸着。
“本宫要让皇上知道,这宫里,只有本宫才配得上这身凤尾罗裙,只有本宫,才担得起他这份宠爱!”
她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冷冽的弧度。
她猛地回头,眼中是势在必得的光芒。
“快去!给本宫好好打扮!要让整个紫禁城都知道,我年世兰,回来了!”
***
第二日一早,天还蒙蒙亮,皇帝便起身上朝去了。
日头渐渐升高,翊坤宫里却比日头还要灼热。
自打皇上要来的消息传遍六宫,这里就一扫往日的颓丧,宫人们走路都带起了风,脸上挂着与有荣焉的笑。
周宁海更是忙得脚不沾地,一会儿指挥小太监把殿前的地砖用清水冲洗三遍,一会儿又亲自去盯着小厨房里炖着的燕窝,生怕出一点差错。
殿内,年世兰端坐在镜前,那件压在箱底许久的蜀锦织金凤尾罗裙,终于重见天日。繁复的凤尾纹样在烛光下流光溢彩,将她本就明艳的容颜衬得愈发光彩夺目。
颂芝正小心翼翼地为她簪上最后一支赤金镶红宝的步摇,那流苏垂下,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晃动,摇曳生姿。
“娘娘,您可真美。”颂芝由衷地赞叹。
年世兰看着镜中的自己,嘴边噙着一抹志在必得的笑。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小太监拉长了调的尖细唱喏,带着压不住的狂喜。
“皇上驾到——!”
“娘娘,哎呦我的娘娘!”周宁海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笑成了一朵菊花,“皇上已经到宫门外了,快,快接驾!”
年世兰猛地站起身,裙摆划出一个华丽的弧度。她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期盼、委屈与骄傲都压进眼底,只留下一副雍容华贵的模样,领着满宫奴才,款步迎了出去。
皇帝的龙辇堪堪停稳,他一抬眼,便看到了那个立于人前的身影。
一身耀目的凤尾罗裙,满头璀璨的赤金红宝,她就像一团被重新点燃的烈火,骄傲地,热烈地,燃烧在他的眼前。
“臣妾恭迎皇上,皇上万福金安。”年世兰屈膝行礼,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
皇帝走下龙辇,并未立刻叫她起身,而是静静地看了她片刻,才伸手将她扶了起来。
“起来吧。”
他的指尖触碰到她的手臂,那熟悉的温度让年世兰心头一颤。
“谢皇上。”她站直身子,低着头,不敢看他。
皇帝却回头,细细端详着她的脸,忽然开口:“朕来了,怎么瞧着还不高兴?”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像一根针,扎破了年世兰强撑的所有伪装。
她的眼圈瞬间就红了,却硬是逼着自己挤出一个笑:“臣妾高兴,臣妾高兴还来不及呢。”
“朕许久没有来看你了。”皇帝牵着她的手,一边往殿内走,一边状似不经意地说道。
年世兰的脚步一顿,跟在他身后,声音低得像蚊子哼:“臣妾还以为……皇上再也不会来了。”
话音里,是藏不住的委屈和后怕。
皇帝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她,叹了口气。
“朕是生你的气,气你跋扈,气你不知收敛,所以才忍着不愿意见你。”他伸手,用指腹轻轻揩去她眼角沁出的一点泪光,语气忽然变得无比温柔,“可朕忍着不见你,心里何尝好受?”
年世兰彻底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他。
皇帝看着她这副模样,眼底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他拉着她继续往里走,声音放得更轻,仿佛是什么天大的秘密。
“可是明日……朕忽然想起来,明日是个要紧的日子。”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敲在年世兰的心上。
“朕记得,明日,是你当年入王府的日子。”
“皇上……”
年世兰再也忍不住,泪水决堤而下。她猛地扑进皇帝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他,仿佛要将自己揉进他的身体里,所有的委屈、不安、惶恐,在这一刻尽数化为乌有。
他记得!他竟然还记得!
皇帝由着她抱着,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里带着一丝宠溺的笑意:“瞧你,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
他怀里的女人哭得更凶了。
而抱着她的男人,脸上却是一片平静,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半分动情,只有运筹帷幄的清醒与冷酷。
这出戏,才刚刚开场。
这天皇帝到底歇在了翊坤宫。消息传开,春熙殿里倒是没什么动静。
青珊给孙妙青换上热茶,忍不住低声念叨:“娘娘,皇上今儿……去了翊坤宫。”
孙妙青正拿着一本账册看得出神,闻言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淡淡“嗯”了一声。
“也是时候了。”她翻过一页,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皇上冷落她这么久,再不给些甜头,前朝的年羹尧怕是要坐不住了。”
青珊听得一知半解,却也明白自家主子心中早有成算,便不再多言。
第二日请安,景仁宫里的气氛格外微妙。
嫔妃们来得格外齐,一个个正襟危坐,连平日里最爱叽叽喳喳的齐妃都闭紧了嘴,只是眼神时不时往殿门口瞟,脖子伸得像只盼食的鹅。
在座的谁不知昨夜那阵“风”是吹向了翊坤宫,吹得那边的枯木都开了花。
皇后由剪秋扶着,慢悠悠地坐上主位,接过茶盏,用茶盖轻轻拨着浮叶,眼皮都未抬一下。
“昨夜风大,吹得人心不宁,妹妹们睡得好吗?”
她声音不高不低,听不出喜怒,却让底下的人心头齐齐一跳。
菀嫔甄嬛端坐着,面上挂着浅笑:“托娘娘洪福,臣妾睡得还好。”
皇后瞥了她一眼,意味深长:“是吗?可本宫怎么听见雪粒子砸在窗棂上,滴答响了一夜,扰得人睡不安稳。”
齐妃没听出弦外之音,老实巴交地回道:“回娘娘,昨儿夜里没下雪呀。莫不是娘娘没睡好?”
皇后放下茶盏,发出一声轻响,淡淡道:“本宫只怕,后宫的人昨夜都没睡好吧。”
话音刚落,殿外太监的唱喏声陡然拔高,那调子拐了十八个弯,带着几分压不住的谄媚。
“年妃娘娘到——”
众人精神一振,齐刷刷望向门口。
一道明艳的身影已经跨进了门槛。新复位的年妃,穿了一身玫瑰紫的宫装,衣襟和袖口都用金线绣着繁复的凤穿牡丹纹样,头上戴着全套赤金衔珠的头面,一步一摇,流光溢彩,几乎要将人的眼睛晃花。
她目不斜视,径直走到殿中,那股子骄矜张扬的劲儿,仿佛从未被降位过一般。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看着她,脸上挂着一贯的宽和笑意,却没立刻叫她起来,而是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品了一口,才缓缓开口:“起来吧,赐座。”
“谢皇后娘娘。”年妃站起身,抚了抚衣袖,目光在殿中扫了一圈,最后落在甄嬛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挑衅的笑意。
“菀嫔妹妹,许久不见了。”
甄嬛起身,福了一福,不卑不亢:“年妃娘娘安好。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臣妾也是这么觉得。”
年妃笑得花枝乱颤:“本宫倒是觉得,虽是许久未见,却像是日日都能瞧见妹妹的影子,无时无刻不想着呢。”
甄嬛笑意更深:“昨日臣妾去见皇上,皇上也是这般想念娘娘的。”
这话一出,殿内更是静得落针可闻。
这是在炫耀,赤裸裸地告诉所有人,复年妃位,是她甄嬛在皇帝面前进的言!
年妃脸上的笑意不变,眼神却凉了下去:“是吗?皇上心里想什么,妹妹倒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快赶上皇上肚子里的蛔虫了。”
这话带了刺,殿内几个位分低的贵人吓得头埋得更低了。
甄嬛笑意不减:“臣妾不敢。只是皇上对娘娘的挂念,是宫中人尽皆知的事,哪里用得着臣妾多嘴。”
“倒承你吉言了。”年妃轻哼一声,刚要再说什么。
皇后放下了茶盏。
“好了,”她打断了两人的交锋,转向年妃,“你能这么想,便是懂事了。皇上一早让人选了些新贡的南海明珠送到你宫里去了,你可还喜欢?”
年妃的下巴抬得更高了,满脸都是得意:“只要是皇上选的,臣妾没有不喜欢的。”
“喜欢就好。”皇后点点头,那语气像是长辈在提点晚辈,“这许久不见你出来,姐妹们都觉得生分了。以后要常来本宫宫里坐坐才好。”
“那是自然的,”年妃抚着腕上的金镯,笑得张扬,“只要皇后娘娘不嫌臣妾吵闹,臣妾自然日日来向娘娘请安。”
一场请安,就在这棉里藏针的对话中结束。
众人刚散去,还没走回各自的宫里,两道旨意,一前一后,便从养心殿发出,瞬间震动了整个后宫。
一道,是追封慧嫔之父孙承德为从三品参领,赏银千两,着礼部操办祭祀。
另一道,是擢升菀嫔之父甄远道为左副都御史。
前一道旨意,让所有人看到了春熙殿那位深藏不露的圣眷,一个死人都能换来三品武职,这是何等的体面!
后一道旨意,则宣告碎玉轩那位依旧是六宫宠妃之首,她爹升的可是能上朝与王公大臣对喷的言官之首!
这两道旨意一先一后地出来,像是两记惊雷,炸得所有人都有些发懵。
皇上这碗水,端得可真叫人看不懂了。
景仁宫里,皇后听着剪秋的回报,捏着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
“孙承德?本宫记得,只是死的早。”
“是,娘娘,”剪秋低声道,“谁能想到,慧嫔不求自己晋封,倒去给一个死人求了恩典,皇上还就准了,赏得这般厚重。”
皇后冷笑一声:“她这招‘以退为进’,可比碎玉轩那位高明多了。求自己,是贪。求父亲,是孝。皇上最是看重孝道,她这马屁,拍得恰到好处,还落了个不争不抢的好名声。”
她顿了顿,又道:“年妃复起,这宫里,又要热闹起来了。”
剪秋担忧道:“那慧嫔岂不是要成了年妃的眼中钉?皇上前夜可是歇在了春熙殿,如今翊坤宫风头正盛,怕是要寻春熙殿的麻烦。”
“那才好。”皇后将佛珠放在桌上,端起茶盏,神色平静,“鹬蚌相争,本宫这个渔翁,才能得利。你只管看好后殿的淳贵人,让她安安分分地养胎。这宫里,谁生下孩子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孩子将来养在谁的膝下。”
***
春熙殿里,气氛却是一片喜气洋洋。
孙妙青捧着那明黄的圣旨,看了又看,嘴角的笑意怎么也压不住。
早死的爹,死后坐着火箭成了从三品大员,这KpI刷得,连她自己都觉得离谱。
春桃和春喜几个宫女更是高兴得快要找不着北了。
“恭喜主子!贺喜主子!这可是天大的恩典啊!”
“是啊,老爷在天有灵,也该瞑目了!”
孙妙青将圣旨小心翼翼地交给春桃收好,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恢复了平日的沉静。
“高兴归高兴,都别失了分寸。”她淡淡地吩咐,“皇上复了年妃的宠,翊坤宫那位,怕是又要抖起来了。往后见了翊坤宫的人,都给本宫把头低得再低一些,姿态放得再恭敬一些,听见没有?”
“是。”众人连忙应下。
孙妙青走到摇篮边,看着睡得正香的儿子,伸手轻轻抚摸着他温热的小脸。
爹的哀荣是挣到了,公司的“企业文化建设”也算出了力。
现在,该启动自己的核心项目了。
她转过身,对春喜道:“去太医院传个话,就说本宫近来总是心悸气短,请卫太医过来给本宫请个平安脉。”
青珊一愣:“主子,您哪里不舒服?”
孙妙青垂下眼,用帕子掩住唇,极轻地咳了两声,声音带上几分虚弱:“没什么,就是觉得近来有些体虚乏力,许是照顾六阿哥累着了。让卫太医来瞧瞧,开些温补的方子也是好的。”
这第二胎的项目,必须尽快立项。
卫临那小子,也该派上用场了。
***
午膳时分,皇帝的龙辇又一次停在了翊坤宫外。
这消息跟长了腿似的,半个时辰前就跑遍了六宫,如今,这宫里宫外不知多少双眼睛正盯着。
年世兰一身石榴红的常服,领着满宫奴才,早早地便在宫门口候着了。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一见皇帝,便盈盈拜倒。
“皇上日日到臣妾这儿来,后宫的姐妹们该说嘴了,也不知皇上嫌不嫌臣妾这儿的菜腻味?”
皇帝扶起她,牵着她的手往里走,闻言脚步都没顿一下。
“从前你从不这样问。”
一句话,让年世兰的心尖都颤了颤。
是啊,从前的她,只会霸道地问皇上今晚想吃什么,想听什么曲儿,哪里会说这种小心翼翼的话。
她的眼圈一红,声音低了下去:“臣妾害怕。”
皇帝停下脚步,侧头看她。
日光下,她眼里的那点惊惧和后怕,清晰无比。这不是装的,这是从云端跌落泥里之后,真真切切的恐惧。
他忽然笑了,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那朕走了,你便不问了。”
“皇上!”年世兰急了,一把抓住他的袖子,那点装出来的端庄瞬间破功。
“越发会胡思乱想了。”皇帝反手握住她的手,拉着她继续往里走,“跟朕说说,都准备了些什么好吃的。”
年世兰这才破涕为笑,拿帕子按了按眼角,语气又恢复了往日的娇嗔:“皇上待会儿尝了就知道了,保管都是您爱吃的。”
膳食摆了满满一桌,全是些费工夫的硬菜。
一道“牡丹争艳”,用的是最嫩的鹿肉雕花,一道“八宝葫芦鸭”,香气扑鼻,还有一盅金汤佛跳墙,用料之奢靡,看得苏培盛都暗暗咋舌。
这哪里是吃饭,这分明是把翊坤宫的体面和恩宠,都摆在了这张桌子上。
皇帝尝了一口鸭肉,点了点头:“嗯,还是你宫里小厨房的手艺好。”
年世兰得了夸奖,尾巴都要翘起来了,亲自为皇帝盛了一碗汤,嘴上却道:“皇上喜欢就好。臣妾听闻,春熙殿的慧嫔妹妹,素日里最是节俭,想来是吃不惯这些油腻东西的。”
这话听着是在夸孙妙青,实则是在讥讽她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
皇帝喝汤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她。
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年世兰心头一紧,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谁知皇帝却只是淡淡一笑:“她是有福气,给朕生了个好儿子。不过论起过日子,还是你这里舒坦。”
一句话,既肯定了慧嫔的功劳,又安抚了年世兰的醋意。
年世兰那点不快顿时烟消云散,脸上的笑容越发真心实意。她就知道,皇上心里最爱的还是她这份热闹和张扬!
什么慧嫔,不过是养孩子的保姆,解闷的玩意儿罢了!
她越发得意,夹了一筷子燕窝到皇帝碗里,娇声道:“那皇上可要多用些,把在别处受的委屈,都在臣妾这儿补回来。”
皇帝看着碗里那晶莹剔透的燕窝,又看了看对面那个重新燃起火焰,明艳得有些刺眼的女人,嘴角的笑意深了几分。
很好。
这后宫的火,得烧得再旺些,才好看。
他慢条斯理地吃下那口燕窝,仿佛在品尝一道精心烹制的菜肴,又仿佛在欣赏一出刚刚拉开序幕的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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