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六年五月末的应天府,梅雨缠绵,湿气像一层沉重的、无形的油布,蒙在天地间。秦淮河的脂粉香、码头的鱼腥气、坊市的烟火味,都被这湿气压得沉甸甸的,凝滞在青石板铺就的街巷里。乌衣巷深处,陆氏宗祠那高耸的马头墙,在灰蒙蒙的天幕下更显肃杀森严。
祠堂内,岁月沉淀的阴冷仿佛渗进了每一块巨大的青条石。天井里积蓄的雨水,倒映着阴沉的天色和祠堂飞檐的兽吻,死水微澜。正厅高敞,光线晦暗,只有几缕惨白的天光,透过高高的、蒙尘的柳叶窗棂,斜斜地切割开浮动的尘埃,照亮祖宗牌位上金漆剥落的字迹。空气里是陈年香灰、朽木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潮霉气息,沉重得令人窒息。
堂上,一众族老按资排辈,端坐于乌木太师椅中,个个如同泥塑木雕,面沉似水。三叔陆坤,一身华贵的云锦直裰,此刻却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站在香案旁,背对着森然的祖宗牌位。他手中紧攥着那本象征着家族血脉与权力的厚厚《陆氏族谱》,羊皮封面冰冷,指节因用力而泛着青白。他身旁侍立的几位旁支掌柜,眼神闪烁如鼠,在晦暗中窥伺。
陆子铭跨过那道被无数陆家子孙踏过、如今对他却显得格外高峻的门槛。身上洗得发白的靛蓝棉布直身,与满堂绫罗绸缎格格不入。肋下紧贴的那本硬皮账本,昨夜因沈墨璃寒毒发作而留下的隐痛,此刻如细密的针尖,随着他踏入祠堂的每一步,都刺在神经上,提醒着此地的凶险与远方那抹苍白的牵挂。他身后只跟着王婶一人——这位操持哭丧半生的妇人,今日腰杆挺得笔直,粗布衣衫浆洗得硬挺,手中紧紧攥着一个油布卷筒,像握着最后的底牌,又像举着冲锋的号角。祠堂那两扇沉重的黑漆大门并未关严,门外,人影憧憧,压抑的议论声、粗重的呼吸声,如同闷雷前的低气压,沉沉地挤压着门缝。
“孽障!你还有脸踏进这陆家宗祠!”陆坤猛地转身,声音因极度的愤怒和某种被逼到角落的恐惧而尖利变形。他手臂带着风声奋力一挥,那本厚重的族谱如同沉重的投石,“砰!”一声巨响,狠狠砸在陆子铭脚前湿冷的青石板上!书页在撞击下猛然散开、卷起,带着积年的尘埃和一种令人心悸的破碎感。
“今日,当着祖宗英灵的面,我陆坤,陆氏三房主事,依族规,将这勾结奸佞、败坏门楣、操持贱业辱没门庭的不肖子孙——陆子铭!从族谱中除名!”陆坤的声音在祠堂空旷的穹顶下回荡,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快意,目光如同淬毒的钉子,死死钉在陆子铭脸上。
堂内死寂。香炉里一缕残烟袅袅,更添压抑。族老们有的闭目,有的捋须,有的嘴角牵动,眼神里是对陆坤提议无声的默许。陆坤脸上的狞笑几乎要溢出来,仿佛已经看到陆子铭被彻底扫地出门,那令人眼热的“虫股”基业唾手可得。
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沉浮。
陆子铭没有低头,目光甚至没有扫过脚边那本象征着家族枷锁的谱牒。肋下账本的刺痛感再次传来,昨夜沈墨璃在寒毒折磨中无意识紧攥他手腕的冰冷,她苍白脸上紧蹙的眉头,肋下账本同步显现的指向周记米仓的霜纹算式……这一切真实的危机与痛苦,让眼前这祠堂里上演的宗法倾轧显得如此狭隘、可笑又可怜。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得像玄武湖最深处的湖水,不起波澜,却让正对着他的几位族老心头莫名一沉。这眼神,没有惶恐,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淡漠审视。
“除名?”陆子铭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珠落在石板上,“三叔,您这么急着把我从这陆家清出去,是怕我这点‘虫股’的微末生意,污了您三房高贵的门槛?还是……”他嘴角那丝极淡的弧度,带着现代灵魂对人性劣根性的了然,“怕这祠堂太小,容不下那么多等着分食‘虫股’这块肥肉的……血亲?”
陆坤的脸瞬间由红转紫,再由紫转白:“混账!死到临头还敢……”
“王婶。”陆子铭没容他吼完,声音依旧平稳无波。
“哎!在呢!”王婶一声应喝,声如洪钟,震得祠堂梁上积灰簌簌下落。她一步跨前,动作麻利得带风,“刺啦”一声,干净利落地撕开了油布卷筒的封口。里面露出的,不是什么名贵绸缎,而是一幅……粗糙、厚重、边缘染着汗渍、油污和可疑深褐色迹的土黄色麻布!
她双臂如同擎旗,猛地将那幅麻布高高举起,迎向祠堂高处那几缕吝啬的天光!
“嗡——!”
祠堂内外,死寂瞬间被打破,如同沸水滴入滚油!
那麻布上,密密麻麻,全是歪歪扭扭、大小不一、墨迹深浅各异的签名!有用劣墨写的,有用锅底灰抹的,有用炭条画的,甚至……还有一个个用暗红色、早已凝固的——血!——按下的指印!名字旁边,是同样鲜红或暗红的指模。名字下方,用蝇头小楷标注着认购的“虫股”:王张氏,三股;李阿大,一股半;赵铁蛋,一股……成百上千个名字,如同最顽强的野草,爬满了整幅麻布,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烈的、混杂着汗水、尘土、市井烟火气和破釜沉舟决绝的底层力量!
“睁开眼瞧瞧!”王婶的声音带着哭丧练就的穿透力,如同刀子刮过青石,她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面无人色的陆坤脸上,又扫过堂上所有惊疑不定的族老,“这是应天府城里城外,三千七百五十八位‘虫股东’的联名血状!”她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砸在冰冷的祠堂地面上:
“你们陆家祠堂,想摘了他陆子铭的姓?好啊!那就先问问乌衣巷口这三千七百五十八张等着靠‘虫股’养家糊口、给爹娘抓药、给娃儿攒嫁娶钱的嘴——答不答应!”
话音未落,“咚!咚!咚!咚!” 祠堂那两扇厚重的黑漆大门,如同被攻城锤撞击般,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不是推搡,是无数双沾满泥泞的手掌、无数副被生活压弯却在此刻挺直的脊梁,在舍命地冲撞!
“开门!”
“陆掌柜不能除名!”
“虫股是俺们的命!”
“问我们答不答应!”
门外的声浪如同长江决堤,瞬间淹没了祠堂内死水般的森严!那声音里有码头苦力的粗嘎、有街边摊贩的嘶哑、有织户妇人的哭喊、有匠人的怒吼……汇聚成一股足以撼动这百年宗祠根基的洪流!
陆坤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踉跄着连退两步,“哐当”一声重重撞在香案上,案上供奉的一只青花瓷盖碗被震得跳起,滚落在地,摔得粉碎!清脆的碎裂声在鼎沸的人声中如同一声绝望的丧钟。
无厘头降临!
就在那青花瓷盖碗碎裂飞溅的瞬间,几滴滚烫的茶水如同长了眼睛,不偏不倚,正好溅射在散落在地的族谱那写着“除名陆子铭”几个浓墨大字的关键页面上!
“滋啦……” 一声微弱的、仿佛纸张被烫伤的声响。
紧接着,更加诡异荒诞的一幕上演了!只见从那香案底下、祠堂昏暗潮湿的墙角缝隙里,猛地蹦出七八只油光水亮、个头比寻常大了不止一圈的……蟋蟀!它们仿佛被茶水的热气、那“除名”二字独特的墨香,或者某种荒诞的指令所吸引,竟齐齐振翅,精准无比地跳上了那被茶水濡湿的族谱页面!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细碎、密集、令人牙酸的啃噬声,在祠堂内外因这突变而瞬间陷入的惊愕死寂中,无比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那些蟋蟀,就像最贪婪的食客遇到了珍馐,对着“除名陆子铭”几个墨汁淋漓的大字,疯狂地啃咬起来!墨迹被吞噬,纸张被撕碎,不过眨眼功夫,那几个象征着宗法权威的大字,竟被啃得千疮百孔,只剩下一个布满孔洞和纸屑的烂摊子!
一只体型格外硕壮、须子粗长的蟋蟀,甚至抬起头,两根触须得意地抖了抖,发出几声清脆响亮的“瞿瞿!瞿瞿!”鸣叫,仿佛在宣告胜利。然后,它后腿一蹬,轻盈地跃入祠堂角落的阴影里,消失不见。
祠堂内外,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门外那低沉而持续的人声嗡鸣,如同背景音般提醒着现实。
陆子铭看着那片被蟋蟀大军“物理清除”的族谱残骸,肋下的刺痛似乎都因这荒诞一幕而缓解了几分。他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生物酶解纤维素?明朝宗祠特制墨汁含糖?还是…应天府的蟋蟀都成精了?’这无厘头的联想冲淡了心头的阴霾。他抬眼,目光平静地扫过堂上目瞪口呆、仿佛集体石化的族老们,最终定格在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的陆坤脸上。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如同水滴落入寒潭,清晰无比:
“三叔,看来列祖列宗…也觉得您今儿这主意,有点馊啊。”
祠堂高窗外,几缕天光似乎挣扎着穿透了厚重的云层,正好落在他脚边那片被蟋蟀“降维打击”过的族谱残页上。破碎纸洞的边缘,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无声地翻滚、沉浮。门外,那三千七百五十八张嘴汇成的低沉而坚定的声浪,如同长江的潮涌,永不停歇。
王婶挺直了腰,像一杆标枪,目光如炬地钉在失魂落魄的陆坤身上,嘴角咧开一个无声却极具力量的笑容,仿佛在说:老东西,这“除名”的账,咱还没算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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