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京杭大运河畔柳絮纷飞，如同漫天飘洒的鹅毛雪。漕运码头上却不见往日的喧嚣，兵丁们持枪肃立在沿岸，将看热闹的百姓拦在百步之外。黄罗伞盖下，万历皇帝斜倚在御座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扶手，目光懒洋洋地投向河面那艘怪模怪样的漕船。
这就是张先生说的自走船少年天子的声音带着几分戏谑，朕瞧着怎么像得了癔病的乌龟？
群臣中爆发出压抑的窃笑。唯有张居正肃立如松，墨色蟒袍在春风中纹丝不动：陛下稍待，好戏还在后头。
陆子铭站在改装过的漕船甲板上，冷汗早已浸透中衣。他现代人的认知正在经受巨大冲击——前世最多在董事会面前做产品演示，哪像现在要在皇帝和满朝文武面前玩命？更可怕的是，这台临时拼凑的蒸汽机，此刻正发出垂死病人般的喘咳声。
加压！他对着底舱嘶吼，声音劈了岔，王大锤！你他娘的不是说连夜换了新垫片吗？
底舱传来瓮声瓮气的回应：俺拿媳妇的嫁妆铜镜熔了垫的！谁晓得这铁疙瘩比娘们还难伺候！
忽然间，活塞杆猛地抽搐两下，明轮哗啦啦搅起浑浊的河水。漕船像被踢了屁股的老驴，颤巍巍朝前挪了丈许。岸上顿时炸开一片惊呼，有个老翰林当场跪地高呼，却被轮桨溅起的水花浇成了落汤鸡。
成...成了？徐光启扒着舱门喃喃自语，手中的罗盘差点掉进河里。唯有沈墨璃蹙眉盯着冒白汽的焊缝：不对...冷凝管接反了...
话音未落，锅炉突然发出刺耳尖啸。整个船体剧烈震颤，铆钉像炒豆般噼啪迸射。在万人惊呼中，烟囱地喷出黑烟，竟把桅杆上的万商会旗号燎着了半边！
救驾！太监们尖叫着扑倒黄罗伞盖。万历皇帝却推开众人，眼睛亮得骇人：有意思！真有意思！这铁驴放屁竟比爆竹还响！
混乱中，陆子铭瘫坐在甲板上，望着烧焦的旗帆苦笑。这场景比他前世创业公司产品发布会搞砸还要惨烈百倍——当时最多亏点投资人的钱，现在可是要掉脑袋的！
是夜，万商会后院灯火通明。拆解的蒸汽机零件铺了满院，工匠举着油灯查验裂痕。王大锤举着段扭曲的轴承嚎啕：俺的娘！这精钢轴竟弯成了麻花！
不是钢的问题。徐光启捻着金属碎末沉吟，是淬火工艺不行。温度稍高就发脆，压力一大就崩裂。他忽然扭头问沈墨璃：姑娘白日说冷凝管接反了，可是看出什么门道？
沈墨璃正用炭笔画着管线图，闻言笔尖一顿：《考工记》有云冷热相激，金石为开...她无意识地在图纸角落画了个螺旋纹，若是把回水管绕成盘蛇状，或许...
妙啊！徐光启猛地拍大腿，延长冷凝路径！这思路比泰西的蒸馏器还精巧！
陆子铭却盯着那螺旋纹出神——这分明是现代热交换器的雏形！他强压激动问道：墨璃从何处学来此法？
女子茫然抬眼：我也不知...仿佛见爹爹制过类似的铜管...她突然按住太阳穴，零碎记忆翻涌而来：熔炉旁的父亲拿着古怪仪器，玻璃管里蒸汽缭绕，墙上投出的影子竟戴着西洋假发...
东家！孙猴子连滚带爬冲进来，查明白了！咱们采买的苏钢都是遵化矿出的！可矿上好铁料早被军器监包圆了！他递过块生铁样本，剩下的都是这等次货！
烛光下，生铁断面布满沙眼，像块发霉的糕饼。陆子铭想起白日断裂的轴承，突然寒毛倒竖——若这材料用在蒸汽机上，爆炸时飞溅的碎片就是夺命利刃！
准备车马。他猛地起身，明日就去遵化矿！
晨雾未散时，三辆马车悄悄驶出京城。王大锤扮作镖头骑马开道，腰牌却是向张居正门人讨来的锦衣卫凭信。沈墨璃坐在颠簸的车厢里，望着窗外掠过的烽火台，忽然轻声道：这条路...我好像走过...
车至蓟州境内，山势陡然险峻。矿场依着燕山余脉而建，高炉黑烟遮天蔽日，运矿的骡车在泥泞中碾出深辙。矿监捧着账本哭穷：不是下官推脱，实在是兵部催得紧！九边将士的刀枪箭镞都指望这儿呢！
陆子铭现代人的谈判技巧此刻全派不上用场。他试着抛出技术入股产能包销等条件，那矿监却只嘿嘿笑：大人不如去瞧瞧废矿坑？那儿倒有些民间匠户，或许能淘换点好东西。
所谓废矿坑竟是片依山而建的窝棚区。皮肤黝黑的匠户们看见官差纷纷躲藏，唯有个青衣书生立在窑炉前不动，正往熔炉里投掷各色矿石，嘴里还念念有词：赤矿含硫高，青矿宜淬火...
宋应星！矿监没好气地呵斥，又拿官矿炼你的邪门玩意！
书生转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监大人莫恼，这回真炼出好东西了。他钳出块泛着蓝光的铁锭，用煤粉替代木炭，温度能高两成！
徐光启抢上前细看，突然失声：这...这莫非是灌钢法？他猛地抓住书生衣袖，阁下师从何人？
哪有什么师承。书生擦着脸上煤灰苦笑，自己瞎琢磨的。就是这炉温总不稳，十炉倒有九炉废...
沈墨璃忽然轻呼：那边炉子...摆错方位了！她指着山坳里的高炉群，《天工开物》里说炉依山势，火借风威...该摆在东南风口才是...
众人顺她所指望去，俱都愕然——那处分明是片乱葬岗！几个老匠户更是吓得连连作揖：姑娘可不敢乱指！那是炼死过人的凶炉！
宋应星却眼神骤亮：说得通！东南风穿过山隘形成涡流，可不就是天然鼓风！他竟当场掏出纸笔演算，墨汁沾袖也不自知。
陆子铭望着沈墨璃苍白的侧脸，心中惊涛骇浪。这姑娘对工业技术的直觉，简直像穿越者自带的金手指！他正要细问，忽见山道上烟尘滚滚，十余骑快马飞驰而来，马上人皆着程子衣——分明是锦衣卫的打扮！
矿监何在！为首者亮出腰牌，兵部急令！所有精铁即刻运往京营，半两不得外流！
王大锤下意识按住刀柄，却被陆子铭眼神制止。众人眼睁睁看着刚炼出的精铁被装车运走，宋应星突然冷笑：什么京营需用？上月才运走三千斤，够打造整个蓟州镇的刀枪了！
返程时，宋应星抱着行李挤上马车。这个年轻匠人一路都在兴奋地记录炼钢心得，直到看见沈墨璃画的冷凝管图纸，才猛地抬头：姑娘这画法...可是源自《奇器图说》？
沈墨璃茫然摇头。宋应星却喋喋不休：错不了！这螺旋纹标注法，唯有前朝军器监秘本用过！听说最后见过那本书的，是壬午年间的漕运总督沈...
车厢突然死寂。车外忽传来羽箭破空之声，一支弩箭地钉在窗框上，箭尾绢条墨迹淋漓：遵化矿，止步。
暮色四合，远山如黛。陆子铭望着那支仍在颤动的箭矢，忽然觉得这大明江山，竟比跨国并购案的棋局还要凶险万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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