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三的午后,太阳难得破了云层,把浅金色的光洒在院子里。积雪在墙根下融出一滩滩水洼,映着灰蓝色的天,倒有了几分暖意。林晚星坐在堂屋的小板凳上,手里攥着块磨得发亮的枣木搓衣板,正帮母亲搓洗年前换下的粗布床单。她今年刚满九岁,胳膊还带着少女的纤细,可搓了快半个小时的粗布床单,指腹已经被磨得发红,酸麻的感觉顺着胳膊往肩膀蔓延。肥皂水在搪瓷盆里泡出细密的泡沫,溅在她藏青色的对襟棉袄下摆上,风一吹,凉得贴在皮肤上,她却不敢停——自小母亲就说,“女孩家要勤快,多干活才有人疼”,这话里的“人”,从来都不包括会把糖糕先塞给弟弟的父母。
院子里传来“哐当”一声响,是弟弟林朝阳在摆弄父亲新买的铁皮玩具车。那是父亲昨天从县城供销社捎回来的,绿色的车身,黑色的橡胶车轮,车头上还印着个红色的五角星,是供销社里最时兴的款式,花了父亲半个月的津贴。朝阳比晚星小三岁,今年才六岁,是父母盼了五年才盼来的儿子。当年母亲怀着晚星时,父亲曾蹲在门槛上抽了半宿烟,跟奶奶叹“要是个丫头,将来谁给咱家传宗接代”;直到朝阳出生,父亲才把悬着的心放下,连带着奶奶也常摸着朝阳的头说“咱们家总算有根了”。
自朝阳出生起,家里的好东西就像长了眼睛,全往他跟前凑。昨天父亲带回来的糖糕,是县城糕点铺里最好的,朝阳一下子抢了大半,揣在怀里蹲在门槛上吃,糖渣掉了一地也没人说他;剩下的几块碎的,母亲才用纸包了递给晚星,还不忘叮嘱“让着弟弟点,他是男孩,将来要顶家的,得让他吃好点长力气”。还有父亲买的新铅笔盒,明明是按两人的份买的,一个蓝色印着飞机,一个黄色印着小花,朝阳却非要把蓝色的抢过去,说“蓝色是男孩用的,黄色太丑像小丫头片子用的”,母亲也只是笑着把黄色的塞到晚星手里,劝道“你是姐姐,多让着他,等下次爸再给你买新的”——可“下次”从来没到来过,就像晚星想要一本《现代汉语词典》,说了半年,父亲总说“等有钱了”,转头却给朝阳买了新的玩具枪。
“晚星,床单搓好了没?拧干晾到院子里去。”母亲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带着点急促,“我把菜切好就去烧热水,等会儿先给朝阳洗澡,他玩了一上午,身上肯定脏了,别冻着。”
“好。”晚星应了一声,放下搓衣板,双手抓住床单的两端使劲往上拧。她的力气小,床单又浸了水沉得很,脸都憋得发红,才勉强把水拧出来。肥皂水顺着指缝往下滴,溅在她的黑布鞋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印子。她望着院子里的晾衣绳,想起去年冬天洗澡的事——家里只有一个铁制的洗澡盆,每次都要烧一大锅热水,倒进去才够没过膝盖,永远是朝阳先洗,他洗完剩下的温水才轮到她,往往洗到一半水就凉了,冻得她打哆嗦,母亲却总说“女孩家抗冻,忍忍就过去了”。
晾好床单,晚星刚想靠在门框上歇会儿,就听见厨房传来母亲的声音:“晚星,过来帮我把热水壶提过来,我好往锅里添水炖菜。”
她连忙应着,快步往灶房走。灶房里飘着白菜炖粉条的香味,母亲正站在灶台边,往铁锅里切白菜,灶膛里的柴火“噼啪”地烧着,把母亲的脸映得红红的。靠墙的地方放着一个铁皮热水壶,壶里灌满了刚烧开的热水,壶嘴还冒着淡淡的热气。晚星走过去,双手握住壶柄——壶柄是木头做的,却被热水烫得发疼,她下意识地缩了缩手,又赶紧稳住,小小的身子往后倾着,才勉强把水壶提起来,慢慢往灶台边挪。
“小心点,别烫着。”母亲叮嘱道,手里的菜刀还在案板上“咚咚”地切着菜,目光却时不时往院子里瞟,生怕朝阳摔着碰着。
晚星刚把热水壶递到灶台边,就听见院子里传来朝阳的喊叫声:“姐!姐!你看我的车能爬上台阶!”
她回头一看,只见朝阳举着铁皮玩具车,光着脚在水泥地上跑,冻得脚尖发红也不管,径直朝着灶房冲过来。没等晚星反应过来,朝阳就撞到了她的胳膊上。晚星手一抖,热水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壶盖摔飞出去,滚烫的热水“哗啦”一下泼了出来,大半都溅在了朝阳的脚背上。
“哇——!”朝阳瞬间哭了起来,声音又尖又响,他抱着脚在地上跳,眼泪鼻涕混在一起流了满脸,“疼!妈!好疼!我的脚要熟了!”
母亲吓得手里的菜刀“当啷”一声掉在案板上,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一把把朝阳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掀起他的裤脚——脚背上已经红了一大片,还有几处起了小小的水泡。“哎哟我的儿!这可怎么好!”母亲的声音都带着哭腔,一边用嘴对着朝阳的脚背轻轻吹气,一边回头瞪着晚星,眼神里满是怒火,“你怎么搞的?连个热水壶都拿不住!你弟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饶不了你!”
晚星也慌了,她刚才明明站稳了,是朝阳突然撞过来的,可看着母亲着急的样子,看着弟弟哭得撕心裂肺,她张了张嘴,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妈,是朝阳跑过来撞了我一下……”
“撞了你一下你就把壶扔了?”母亲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抱着朝阳的手收得更紧,像是怕谁欺负了她的宝贝儿子,“你都九岁了!比他大三岁!就不知道让着他点?他才十岁,懂什么轻重?你怎么这么狠心!”
晚星的脸一下子白了,指尖冰凉。她看着母亲眼里的责备,心里又委屈又难受——明明是弟弟的错,怎么到头来,错的人反而成了她?她想再说点什么,可母亲接下来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针,狠狠扎进她的心里。
“你看这壶!”母亲突然注意到掉在地上的热水壶,伸手摸了摸壶柄,像是找到了替罪羊,语气瞬间软了下来,对着怀里的朝阳柔声哄道,“乖宝,不哭了啊,不怪你,是这壶柄太滑了,你姐年纪小没拿稳,跟你没关系。”
朝阳听见这话,哭声小了点,却还是抽抽搭搭地指着晚星:“妈,是姐不好,她弄疼我了,你打她!”
“好好好,妈说她!”母亲连忙顺着朝阳的话说,一边抱着他往堂屋走,一边回头对晚星说,“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地上的水擦干净!再去灶房重新烧壶热水!要是冻着你弟弟,看我怎么收拾你!”
晚星站在原地,看着地上一滩还冒着热气的水渍,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又闷又疼。灶房里的柴火还在烧,可她却觉得浑身发冷,连指尖都在发抖。她蹲下身,拿起墙角的抹布,一点一点地擦着地上的水。热水已经凉了些,可擦到指尖,还是觉得烫——就像母亲刚才说的话,一句一句,都烫得她心口发疼。
她想起去年夏天,朝阳把她攒了三个月零花钱买的《唐诗宋词选》撕了,那是她从县城书店里好不容易买到的,她当时急得哭了,母亲却只是摸着朝阳的头说“他就是好奇,不是故意的,妈再给你买一本”,可直到现在,那本书也没买回来;秋天的时候,朝阳把她的钢笔摔坏了,那是老师奖励她考了全班第一的礼物,父亲却只是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等将来朝阳长大了,让他给你买个更好的”;现在,朝阳撞翻了热水壶,烫到了自己,母亲却说是“壶太滑了”,连一句责备的话都没有。
“晚星,水擦完了没?快把水壶洗干净,重新烧热水!”母亲的声音又从堂屋传来,带着点不耐烦,“朝阳脚疼,等会儿要泡脚,别耽误了!”
晚星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憋回去,拿起地上的热水壶,走到水缸边。她的个子还没完全长开,够水缸盖都要踮着脚,冰凉的水涌进壶里,溅在她的手背上,让她稍微清醒了点。她知道,在这个家里,弟弟永远是对的,错的永远是她——谁让她是姐姐,谁让她是个女孩呢?
就在这时,父亲从外面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纸包,一进门就喊:“朝阳呢?爸给你买了糖葫芦!刚蘸的,还热乎着呢!”
朝阳听见父亲的声音,立刻从母亲怀里探出头,忘了脚疼,兴奋地喊:“爸!我在这儿!我的脚被姐烫了!”
父亲快步走过去,把糖葫芦递给朝阳,看见他发红的脚背,皱了皱眉:“怎么回事?烫着了?”
“还不是你闺女!”母亲连忙开口,把责任都推到晚星身上,“拿个热水壶都拿不稳,毛手毛脚的,把朝阳烫着了,还好不严重。”
父亲看了晚星一眼,没问缘由,只是皱着眉说:“晚星,你都九岁了,做事怎么还这么不稳当?朝阳是你弟弟,你得让着他,护着他,知道吗?将来他可是要给咱们家传宗接代的。”
晚星握着水壶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她抬起头,看着父亲理所当然的表情,看着母亲抱着朝阳、哄他吃糖葫芦的样子,突然觉得鼻子发酸。她想说“不是我的错”,想说“你们为什么总偏心弟弟”,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她知道,就算说了,也没人会信,没人会听。就像她上次跟母亲说想继续读高中,母亲却说“女孩家读那么多书没用,不如早点学做家务,将来好嫁人”,父亲也跟着点头,说“等你初中毕业,就去县城的纺织厂上班,挣钱给朝阳交学费”。
她默默地提着水壶走进灶房,重新往灶膛里添了柴火。火苗“噼啪”地跳着,映在她的脸上,可她却感觉不到一点暖意。她想起自己偷偷藏在书包最底层的高中招生简章,想起她想去县城读书的梦想,突然觉得,这个家,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属于过她。
“晚星,水烧开了没?朝阳等着泡脚呢!”母亲的声音又传来了,带着点催促。
晚星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委屈,轻声应道:“快了,妈。”
灶房里的热气越来越浓,模糊了她的眼睛。她看着锅里翻滚的热水,突然想起小时候,母亲也曾抱着她唱过摇篮曲,可自从朝阳出生后,那样的温柔就再也没有过了。她不知道,自己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像弟弟一样,被父母当成宝贝疼爱着,不用再做永远“该让着弟弟”的姐姐,不用再做永远“做错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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