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的争吵，像一根尖锐的刺，深深扎进了张磊和刘婷的感情之中。
之后的好几天，两人都陷入了冷战。张磊没有再去找她，刘婷也没有再联系他。
张磊嘴上不说，心里却憋着一股火。他觉得自己委屈，他拼死拼活，喝酒喝到吐，受尽了白眼和冷遇，这一切到底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她，为了他们那个曾经在河边小屋里许下的未来？可她非但不理解，反而指责他，说他变了。
他哪里变了？他只是在用这个世界的方式，去争取他们想要的东西而已。
难道要他一辈子守着那个鸡蛋摊，看着她跟着自己吃苦受穷，才叫“不变”吗？
他越想越觉得烦躁，也越想证明自己是对的。他认为，刘婷之所以不理解，是因为她没有真正见过他现在的“世界”。她看到的，只是他一身的酒气和疲惫，却没有看到他在那些饭局上，是如何运筹帷幄，如何为他们的未来铺路。
他必须让她亲眼看看。
他要让她知道，他接触的都是些什么人，他正在做的是一番怎样的事业。他要让她明白，那些推杯换盏的背后，藏着的是机会，是人脉，是能让他们彻底摆脱贫穷的力量。
这天下午，他特地提前收工，开着车来到了刘婷的服装店。
刘婷正在店里整理衣服，看到他进来，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没有说话，手里的动作也没停。
“婷婷。”张磊走上前，放低了姿态，语气也软了下来，“还在生我的气呢？”
刘婷停下手里的活，转过身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疏离：“我没有生气。”
“还没生气？”张磊苦笑一声，“你要是真没生气，怎么会连着三天都不接我电话？”
“我店里忙。”刘婷的回答很平淡。
看着她这副冷冰冰的样子，张磊心里的火气又差点冒上来，但他还是强压了下去。
“好了，那天是我不对，我不该对你撒谎，更不该对你吼。”他伸出手，想去拉她的手。
刘婷却下意识地把手缩了回去。
张磊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
“婷婷，我知道，你是不理解我每天都在忙些什么。”他收回手，决定开门见山，“你觉得我是在鬼混，是在陪人喝酒。我不怪你，因为你没见过那个场面。”
他深吸一口气，用一种充满诱惑力的语气说道：“今天晚上，李姐要请几个县里很重要的人物吃饭，在‘食为天’的‘帝王厅’。你……跟我一起去吧。”
刘婷愣住了，显然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我去……我去干什么？”她有些不知所措。
“去看看我的工作，去认识一些人。”张磊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兴奋的光芒，“婷婷，那不是普通的饭局，坐在那张桌子上的人，随便一个跺跺脚，整个县城都要抖三抖！我们以后要想把生意做大，就必须进入他们的圈子！”
“我……”刘婷的眼神里充满了抗拒，“我不想去。那种地方，都是大人物，我一个开小店的，去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会给你丢人的。”
“谁说你给我丢人了？！”张磊立刻反驳道，“你是我女朋友，你跟我去，天经地义！再说了，你不是想了解我的工作吗？这就是我工作的一部分！你只有亲眼看了，才知道我每天面对的是什么，才知道我有多不容易！”
他的话，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强势，也带着一丝委屈。
刘婷看着他，心里很矛盾。她本能地排斥那种虚伪的场合，但看到张磊那充满期待又夹杂着委屈的眼神，她又不忍心再拒绝他，让他失望。或许，他说的是对的，自己应该去看看，去尝试着理解他。
“……那，好吧。”她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太好了！”张磊的脸上瞬间露出了笑容，“你放心，有我呢，你什么都不用说，只要坐在我身边，安安静静地吃饭就行。”
他看了看刘婷身上那件朴素的棉布连衣裙，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走，我先带你去个地方。”
他不由分说地拉起她的手，走出了服装店。
他带着她，来到了县城最贵的一家百货商场。在女装区，他指着一件挂在橱窗里的、标价三百八十八的红色连衣裙，对服务员说：“你好，把这件拿下来，给我女朋友试试。”
刘婷看到那个价格，吓得连忙拉住他：“张磊你疯了！这么贵的衣服，买来干什么？我不要！”
一件衣服三百八十八，这都快赶上她小店半个月的利润了！
“今天这个场合，必须穿得体面一点。”张磊的态度很坚决，“听我的，快去试试。”
在张磊的坚持和服务员热情的“怂恿”下，刘婷半推半就地走进了试衣间。
几分钟后，当她走出来时，张磊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那是一条设计很简约的连衣裙，但裁剪和布料都极好，完美地勾勒出她窈窕的身段。鲜艳的红色，衬得她本就白皙的皮肤，更加光彩照人。平日里那个清纯朴素的邻家女孩，在这一瞬间，竟多了几分成熟妩媚的风情。
“好看！太好看了！”张磊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
刘婷却显得很不自在，她不停地拉扯着裙摆，小声说：“这裙子……是不是太短了？领口也太低了……我穿着不习惯。”
“习惯习惯就好了。”张磊不由分说地拿出钱包，对服务员说，“就这件了，刷卡！”
那一刻，他看着镜子里光彩照人的刘婷，心里充满了巨大的满足感。他觉得，这才是她应该有的样子，这才是他未来女人的样子。
然而，刘婷的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沉甸甸的。这件昂贵的、不属于她的衣服，就像一个华丽的枷锁，让她浑身不自在。
晚上七点，食为天，帝王厅。
当张磊挽着刘婷的手臂，走进那个金碧辉煌的包厢时，她感觉自己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巨大的红木圆桌，真皮的座椅，天花板上垂下的水晶吊灯，将整个房间照得亮如白昼。
桌边已经坐了好几个人，李姐正坐在主位上，和一个挺着啤酒肚、戴着金边眼镜的中年男人谈笑风生。旁边还坐着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以及几个满脸精明相的商人。
整个房间里，烟雾缭绕，酒气和香水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让刘婷感到窒息的、陌生的味道。
“哟，小磊来了。”李姐看到他们，笑着招了招手，“快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咱们县里主管经济的陈县长。这位，是陈县长的夫人。”
“陈县长好！陈夫人好！”张磊立刻堆起满脸的笑容，恭恭敬敬地打招呼，然后拉了一下身边的刘婷，“这是我对象，刘婷。”
刘婷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她学着张磊的样子，僵硬地笑了笑：“陈县长好，陈夫人好。”
那个陈县长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和李姐说着话。
倒是那个陈夫人，用一种挑剔的、审视货物的眼神，将刘婷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然后皮笑肉不笑地开口道：“哟，小姑娘长得挺水灵的嘛。在哪里工作呀？”
“我……我自己开了个服装店。”刘婷小声回答。
“哦？服装店啊。”陈夫人拖长了语调，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轻蔑，“小打小闹的，挺好，挺好。”
说完，她便不再理会刘婷，转头和身边的另一个女人聊起了上个星期刚从香港买回来的名牌包。
刘婷的脸，瞬间就红了。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闯错了地方的小丑，坐在这里，浑身不自在。
张磊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窘迫，在桌子底下，轻轻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放轻松。
很快，菜就上齐了。
刘婷根本不知道自己吃了些什么，她只是机械地往嘴里塞着东西，耳朵里却充斥着那些她完全听不懂、也融不进去的对话。
“李姐，我跟您说，城东那块地，下个月肯定要挂牌拍卖！您要是感兴趣，我帮您提前打个招呼！”一个秃顶的男人，端着酒杯，满脸谄媚地对李姐说。
“陈县长，您家公子今年该考大学了吧？我有个侄子，在省教育厅工作，您看要不要……”另一个商人也赶紧凑了上来。
“哎呀，王太太，您这身旗袍料子真好，是在上海定做的吧？下次也带我去开开眼界嘛！”
……
整个饭桌上，充斥着赤裸裸的利益交换、虚伪的恭维和毫无营养的吹捧。每个人都戴着一副厚厚的面具，说着言不由衷的话，笑容的弧度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一样标准。
刘婷感觉自己快要吐了。
她偷偷地看了一眼身边的张磊。
他正端着酒杯，满脸笑容地站起来，对着那个陈县长，说着一些她从来没听过的、肉麻的祝酒词。他的表情那么自然，他的语气那么熟练，仿佛他天生就属于这里。
那一刻，刘婷的心，凉了半截。
她记忆里那个在集市上跟人斗嘴、在河边笨拙地对她表白的、眼神清澈的少年，和眼前这个在酒桌上游刃有余、眼神里充满了精明和算计的男人，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就在这时，那个秃顶的男人，讲了一个极其粗俗的荤段子。
整个桌子上的人，都爆发出一阵心照不宣的大笑。
就连那几个打扮得体的女人，也只是故作娇羞地捶了那男人一下，笑得花枝乱颤。
张磊也跟着笑了。
虽然他的笑声有些僵硬，有些勉强，但他确实笑了。
这个笑声，成了压垮刘婷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再也受不了了。
她感觉自己再在这里待多一秒钟，就会窒息而死。
她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我……我去一下洗手间。”
她甚至不敢看张磊的眼睛，说完，就低着头，快步逃离了这个让她感到恶心的地方。
张磊愣了一下，随即也找了个借口，跟了出去。
他在走廊的尽头找到了她。她正靠在窗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外面的新鲜空气，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张磊走上前，关切地问。
刘婷没有回答，只是转过头，用一种极其陌生的眼神看着他。
“张磊，”她开口了，声音沙哑，“我们走吧。”
“走？去哪儿？饭局还没结束呢！”张磊皱起了眉头。
“我不想待在这里了。”刘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我一分钟都不想待下去了。”
张磊的脸色沉了下来，他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责备：“婷婷，你到底在闹什么？你知不知道今天这顿饭有多重要？陈县长在这里，我好不容易才有机会……”
“重要？”刘婷打断了他，自嘲地笑了一声，“是啊，对你来说，很重要。重要到你可以跟着他们一起，说那些假得不能再假的话，笑那个恶心到极点的笑话！”
“那不是笑话！那是人情世故！是生意！”张磊的火气也上来了，“你以为我愿意吗？我不这么做，我怎么往上爬？我怎么给你买三百八的裙子？我怎么实现我对你的承诺！”
“我不要！”刘婷的情绪也激动了起来，“我不要那条裙子！我也不要你这样往上爬！张磊，你看看你刚才的样子，你看看你！你变得连我都不认识了！”
“我那是在为我们奋斗！”
“不！你那是在作践你自己！”刘婷的眼泪流了下来，“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以前就算穷，你的腰杆也是直的！你的眼睛里也是有光的！可你现在呢？你就像他们一样，变成了一个……一个戴着面具的假人！”
“你懂什么！”张磊被她的话彻底激怒了，“你以为社会是过家家吗？清高能当饭吃吗？不戴面具，我们早就被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我带你来，是想让你理解我，不是想让你在这里给我难堪的！”
“我给你难堪？”刘婷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是我逼着你笑的吗？是我逼着你奉承他们的吗？张磊，你别再自欺欺人了！你不是在为我，你是在为你自己！为了你那该死的、想出人头地的野心！”
“对！我就是有野心！”张磊也豁出去了，他指着包厢的方向，双眼通红地吼道，“我就是想成为他们那样的人！我就是想让所有人都看得起我！我不想再被人指着鼻子骂穷光蛋！我不想再看着自己的女人受了委屈，却连屁都不敢放一个！这有错吗？！”
“没错……”刘婷看着他疯狂的样子，一步一步地后退，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你没错……是我错了。”
“是我太天真了，以为我们还能回到过去。”
“是我配不上你那个……宏伟的未来。”
说完，她再也没有看他一眼，转过身，决绝地，朝着走廊的另一头跑去。
只留下张磊一个人，站在原地。
包厢里传出的阵阵欢声笑语，在这一刻，显得那么的刺耳。
他看着刘婷消失的背影，又看了看那扇金碧辉煌的门。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和她之间，已经隔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而他，正站在两个世界的分界线上，进退两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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