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呼海啸般的崇拜声渐渐平息，但议事大厅内那股因“神迹”而燃起的狂热，却久久未散。
工匠们捧着顾长生画下的图纸，如获至宝，聚在一起低声讨论着那些匪夷所思却又精妙绝伦的结构，看向顾长生的眼神，已然与信徒无异。
然而，当狂热的潮水退去，一个冰冷的现实问题，再次浮现在所有将领面前。
“大都护，”李敢声音沙哑，打破了这份昂扬，“落凤坡那剩下的三千多燕军俘虏，该如何处置？”
此言一出，大厅内刚刚还火热的气氛，瞬间冷却下来。
那两千名集体自尽的狂热死士，给所有人都留下了太过深刻的心理阴影。
“还能如何处置？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一名校尉猛地拍案而起，“留着也是祸害，不如全都坑杀了事！也好告慰我们战死的五百弟兄！”
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不少人的附和。
在他们看来，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这些被“复燕”思想洗了脑的士兵，留下来终究是心腹大患。
“不可！”首席度支官陈伯连忙站出来，痛心疾首地反对，“大都护，那可是三千多青壮劳力啊！眼下北境大兴土木，修城、筑路、开矿、建工坊，处处都缺人手！就这么杀了，实在是......太可惜了！”
老人的话也说到了点子上。
北境地广人稀，人口，尤其是青壮年劳动力，是比金银更宝贵的资源。
一时间，众将领和文官分作两派，争论不休。
杀，一了百了，永绝后患。
不杀，劳力可贵，但风险巨大。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汇聚到了主座上那个从始至终都未发一言的男人身上。
顾长生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目光扫过下方争得面红耳赤的众人。
在他的【明镜亦非台】天赋下，每个人的心思都无所遁形。
主张杀戮的将领们，身上涌动着【憎恶】的黑红色光芒，以及对那些狂热殉道者的【恐惧】。
而陈伯等文官，则散发着【惋惜】与【急切】的灰色与黄色光芒，他们考虑的是最现实的经济问题。
“坑杀？”
顾长生终于放下茶杯，两个字轻飘飘地吐出，却让整个大厅瞬间鸦雀无声。
他站起身，缓步走到李敢面前，平静地看着他。
“李敢，我问你，落凤坡一役，我们杀了多少敌人？”
“回大都护，阵斩两万四千余！”李敢大声回答。
“那算上自尽的两千死士，加上这三千俘虏，又是多少？”
“近三万人！”
“很好。”顾长生点点头，声音依旧平淡，
“这三万人，我们可以杀光。但他们的家人，他们的同乡，那些同样被思想蛊惑，散布在江南，甚至可能就在我们北境的十万、二十万，甚至更多的人，你杀得光吗？”
李敢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那颗被杀戮和胜利冲昏的头脑，瞬间冷静下来。
是啊，杀人，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杀戮，是最低效，也是最愚蠢的手段。”
顾长生转身，面对众人，声音铿锵有力，
“它能砍掉敌人的头颅，却砍不掉根植在他们心中的念想。反而会让仇恨的种子，生根发芽，长出更疯狂的毒草。”
“你们要记住，我们真正的敌人，不是这三千俘虏，也不是那个藏在江南的所谓前朝公主。”
“我们真正的敌人，是这个念头，是那套能让人心甘情愿去死的信仰！”
一番话，振聋发聩！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他们第一次意识到，这场战争的本质，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复杂和深刻。
顾长生要的，不仅仅是军事上的胜利，他要从根子上，彻底挖掉这个盘踞在天下人心头百余年的毒瘤！
“那......大都护，我们该怎么办？”王平脸上写满了困惑，语气中带着迷茫和请教。
顾长生嘴角勾起一抹深邃的弧度。
“要摧毁一个旧的信仰，最好的办法就是建立一个比它更真实，更诱人，更无法抗拒的新信仰。”
他的目光缓缓落在了角落里一直沉默不语，却听得比谁都认真的云梦璃身上。
“这件事，没有人比梦璃你更合适了。”
“我？”云梦璃猛地抬起头，美眸中写满了错愕。
大厅内所有人的目光，也都齐刷刷地看向了这位前玄天道圣女。
让她去对付另一群狂信徒？
这......这是何等大胆甚至荒谬的任命！
她一个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管教三千如狼似虎的战俘？
“夫君......”云梦璃下意识地起身，声音隐隐颤抖，“我......我不行的......我......”
她确实最懂信仰，但也正因如此，她才更明白要扭转一群成年人根深蒂固的信仰，是何等困难，近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你行。”顾长生走到她面前，打断了她的自谦。
他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解释太多，只是用那双洞穿一切的眼眸，凝视着她。
“今晚，来我书房，我与你详谈。”
那份坚定不移的信任，让云梦璃慌乱的心境逐渐平复。
......
当夜，书房。
烛火摇曳，顾长生亲手为云梦璃斟上一杯安神的花茶。
“还在怕？”他温声问道。
云梦璃捧着温热的茶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神情复杂。
“我不是怕那些俘虏，我是怕......怕辜负了夫君的信任。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你不需要知道该怎么做。”顾长生坐在她对面，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只需要知道，你为什么要做。”
他看着云梦璃迷茫的眼眸，缓缓道来：
“我让你去，不是让你去跟他们辩经，不是让你去跟他们讲大道理。”
“我是要你去建立一个属于你的，新的。”
道场？
云梦璃愣住了。
“玄天道给你的是虚无缥缈的来世，是画在纸上的福报。而组织给那些士兵的，是一个虚幻的，早已腐朽的故国旧梦。”
“这些东西，都看不见，摸不着。但百姓为什么会信？”
顾长生自问自答，声音低沉而有力。
“因为他们眼下的生活太苦了！苦到只能把希望寄托于虚无！”
“而你，梦璃，你的新，要给他们的，是看得见，摸得着，能握在手里的东西！”
顾长生眼中燃起熊熊烈火。
“我决定成立一个特殊的营地，就叫劳动思想改造营。”
“我会将那三千俘虏，全部交给你。”
“你不用对他们打骂，更不用杀他们。相反，你要给他们饱饭吃，给他们干净的衣服穿。”
“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教他们识字，算术。让他们知道，自己不是只会拿刀的牲口，而是！”
“第二件事，让他们劳动。去修路，去建房，去开垦荒地。但不是无偿的奴役，而是按劳分配！干得多，吃得就好，住得就好，甚至可以获得，去买酒喝，去买肉吃！”
“第三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你要让他们睁开眼睛看！看我们北境的百姓是怎么生活的，看那些分到田地的农夫脸上是什么样的笑容，看工坊里的工人是如何靠自己的双手养活家人，看学堂里的孩子是如何免费读书，憧憬未来！”
顾长生的每一句话，都击打在云梦璃的心弦上。
她那因信仰崩塌而变得空洞迷茫的世界，被一道道雷电劈开！
一个崭新的，宏伟的，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世界，在她面前缓缓展开！
这不是空洞的说教，这是最朴素，也最震撼人心的现实！
“当他们亲手修建起高楼，铺设出坦途；当他们用自己赚来的钱，堂堂正正地喝上一碗酒；当他们看到路边的孩童都能读书识字，而他们自己却因为不识字而被人嘲笑......”
顾长生凝视着云梦璃那越来越亮的眼眸，声音带着蛊惑的力量。
“到那时，你再问问他们。”
“是那个早已化为尘土的重要，还是眼前这个能让他们活得像个人的世界，更重要？”
“梦璃，这，就是你的人间道。”
“去吧，去你的新道场，将这些迷途的羔羊，渡化成我们新世界的信徒。”
云梦璃整个人呆若木鸡。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看着他眼中那足以颠覆天地的雄心与智慧，她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在战栗。
原来......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他要的，是诛心！
是用一个崭新的，充满希望的人间，去埋葬所有腐朽、虚伪的旧梦！
这一刻，云梦璃心中所有的迷茫、恐惧、不安，都瞬间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找到了毕生追求的狂热与使命感！
她缓缓站起身，对着顾长生深深一拜。
“夫君......”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
“梦璃，明白了。”
从一个被动接受“人间道”的追随者，到此刻，她终于找到了自己该如何去践行，去传播这条大道的方向。
她将成为，这“人间道”的第一位，传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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