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泽信一郎的阴影如同哈尔滨冬季永不消散的阴云,笼罩在“沈氏医馆”上空。压力不仅来自外部那个神秘而危险的敌人,也开始在小组内部悄然滋生。随着对“松浦洋行”和黑泽调查的深入,风险与不确定性急剧增加,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引发连锁反应。
“冰雕”那边加强了对松浦洋行的外围监视。根据反馈,洋行的日常看似规律,但每隔几天,总会有一两辆遮盖得严严实实的卡车在深夜驶入其后院仓库区域,装卸过程均由身着类似防疫服的人员在严密警卫下进行,普通员工不得靠近。此外,洋行与位于南岗区的日本陆军医院以及伪满“大陆科学院”哈尔滨分院的一些人员,存在不明朗的私下往来。
这些信息碎片化的积累,勾勒出一个轮廓,却始终无法触及核心。焦灼感在小组内部蔓延。陈亮年轻气盛,几次提议能否尝试收买洋行内部的中国雇员,或者制造一次意外事件(如小规模火灾、断电)趁乱观察,都被江华和沈哲明以风险过高为由否决了。
“我们输不起任何一次意外。”江华语气严厉地告诫陈亮,“一旦引起对方警觉,我们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将前功尽弃,甚至可能招致灭顶之灾。”
陈亮嘴上应承,但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和不以为然。他渴望立竿见影的突破,觉得江华和沈明(沈哲明)过于谨慎,甚至有些……怯懦。这种情绪在一次看似成功的行动受挫后,达到了顶峰。
事情源于沈哲明在档案馆的一次偶然发现。他在整理一批伪满交通部门过期的货运许可备案时,找到一份松浦洋行大约一年前申请运输“一批精密玻璃器皿和化学试剂”前往城郊一处废弃矿场的文件。矿场早已停产,位置偏僻,运输这类物品去那里极不寻常。虽然文件是过期的,但这无疑是一条值得追查的线索。
经过讨论,小组决定由熟悉本地地形且身手相对敏捷的陈亮,前往那个废弃矿场进行初步侦察,确认是否有异常活动或设施。
陈亮带着一丝兴奋领命而去。他伪装成采药人,骑着自行车,耗费了大半天时间才找到那个位于阿什河畔、被荒草和积雪覆盖的旧矿场。他小心翼翼地在外围观察,确实发现了一些车辙印迹和人类活动的新鲜痕迹,甚至在一处隐蔽的矿洞口,看到了疑似伪装网的边缘。他心中激动,认为自己找到了“彼岸花”可能的秘密实验基地。
然而,就在他试图靠近洞口,想看得更清楚时,脚下突然踩空,触发了一个极其隐蔽的、连接着铃铛的简易报警装置!刺耳的铃声在寂静的山谷中骤然响起!
陈亮魂飞魄散,转身就跑。几乎就在同时,矿洞深处传来了犬吠和呵斥声!他拼命蹬着自行车,沿着崎岖的小路逃离,身后隐约传来了摩托车发动机的轰鸣和几声清脆的枪响!子弹呼啸着从他身边掠过,打在地面和树干上,溅起一片雪沫和木屑。
陈亮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和一股求生的狠劲,最终侥幸摆脱了追兵,但也被吓得够呛,自行车在慌乱中摔坏,他是徒步跋涉了半夜才狼狈不堪地回到医馆。
“我们暴露了!”陈亮一进门,就瘫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声音颤抖地讲述了经过,“他们肯定知道有人去探查了!那里一定有重要东西!我们得赶紧转移!”
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让医馆内的气氛瞬间凝固。周大姐吓得手里的抹布都掉了。沈哲明脸色铁青,立刻示意陈亮噤声,自己则快步走到窗前,警惕地观察外面的动静。
江华是几人中最快冷静下来的。她没有立刻责怪陈亮,而是先让他喝口水压惊,然后详细询问了触发警报的细节、追兵的人数、装备以及他逃离的路线和是否确认甩掉了尾巴。
“警报很隐蔽,不像是长期废弃矿场该有的……追兵大概三到四人,有狼狗,骑跨斗摩托车,装备的是三八式步枪……我绕了很远的路,穿过了一片林子,应该……应该甩掉了。”陈亮喘着气回答,眼神躲闪,不敢看江华和沈哲明。
“应该?”沈哲明转过身,语气带着压抑的怒火,“陈亮,你知不知道你的莽撞,可能会把我们所有人,还有‘冰雕’他们,都置于危险之中!”
“我也是想尽快找到线索!”陈亮猛地抬起头,不服气地辩解,“难道像你们这样天天蹲在医馆里,翻那些破纸堆就能有结果吗?那是敌人的秘密基地!我差点就看到了!”
“你看到什么了?除了警报和追兵!”江华的声音冷得像冰,“你确认那里就是‘彼岸花’的核心吗?你带回了任何有价值的情报吗?没有!你只带回了暴露的风险!”
陈亮被噎得说不出话,脸涨得通红。
“从现在起,医馆进入最高警戒状态。”江华不再看他,迅速下达指令,“周大姐,检查前后门闩,把所有窗帘都拉严实。沈明,你负责监听外面的动静。陈亮,你待在里屋,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出来,也不准再与外界有任何联系!”
她的安排果断而决绝,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陈亮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在江华冰冷的目光下,最终还是悻悻地低下头,走进了后间。
这一夜,医馆内的四人都无眠。沈哲明和江华轮流守在窗前,耳朵捕捉着外面街道上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音。每一辆驶过的汽车,每一个晚归行人的脚步声,都让他们的心提到嗓子眼。周大姐坐立不安,不停地默默祈祷。陈亮则蜷缩在后间的行军床上,又是后怕,又是委屈,还有一丝不被理解的愤懑。
幸运的是,一夜过去,风平浪静。并没有预期的警察或特务上门搜查。
第二天,“冰雕”通过紧急渠道传来消息:他那边监测到松浦洋行和日本宪兵队并无异常大规模调动的迹象,那个矿场方向也没有进一步的消息传来。似乎对方的反应仅限于驱离和警告,并未立刻展开全城大搜捕。
虚惊一场?或许对方认为这只是一次偶然的、不知情的闯入(比如偷猎者或流浪汉),或者,他们也在暗中观察,等待更大的鱼上钩?
无论原因为何,暂时的安全并未驱散医馆内的阴霾。相反,一种微妙的不信任感开始蔓延。
沈哲明对陈亮产生了严重的不信任。他认为陈亮年轻冒进,缺乏地下工作者最基本的素质和纪律性,不堪大用。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有意识地不让陈亮接触任何核心信息,连去档案股也不再让他跟随望风(之前偶尔会让他等在附近接应),只让他在医馆干些杂活。
江华虽然同样对陈亮的鲁莽感到失望,但她考虑得更多。她注意到陈亮情绪低落,眼神中带着怨气,与周大姐的交流也明显减少。她担心这种内部的不和与猜忌,会比外部的敌人更具破坏力。
“我们不能自乱阵脚。”在一次只有他们两人时,江华对沈哲明说,“陈亮有错,但他是我们的同志,是经过考验的。这次挫折,对他也是个教训。如果我们现在孤立他,只会把他推向更不稳定的境地。”
“但他差点害死我们所有人!”沈哲明余怒未消,“他的性格不适合这种工作。”
“适不适合,不是由一次失误完全决定的。”江华耐心分析,“我们需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对他,既要批评教育,也要给予改正的机会和必要的信任。否则,我们这个小团体就会从内部瓦解。”
沈哲明沉默了片刻,最终叹了口气:“你说得对。是我太急躁了。只是……黑泽和‘彼岸花’像一块巨石压在心里,再加上我自己的身体……我有些失态了。”
江华理解地握住他的手:“我明白。压力很大,但越是这样,我们越要稳住。内部的信任,是我们唯一的依靠。”
她找到陈亮,进行了一次严肃而恳切的谈话。她没有一味指责,而是帮他分析了行动中的失误和可能造成的严重后果,同时也肯定了他想要尽快完成任务的心情。
“陈亮,革命工作不是逞英雄。”江华看着他,“它需要极大的耐心、纪律性和牺牲精神。一次冒进,可能导致无数同志付出生命的代价。这个教训,你必须牢记。”
陈亮低着头,这次没有反驳。经过几天的后怕和反思,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江华姐,沈大夫……我知道错了。”他声音低沉,“我以后一定服从命令,不再擅自行动。”
信任的裂痕,在江华的努力下,暂时得到了修补。但那道痕迹依然存在,就像打破后又粘合起来的瓷器,脆弱而敏感。小组内部的氛围不再像之前那样融洽无间,多了一层小心翼翼的试探和克制。
外部的威胁未曾解除,内部的考验又接踵而至。哈尔滨的冰层之下,暗流愈发汹涌。他们不仅要面对狡猾的敌人和诡异的任务目标,还要时刻维系着这个小小团队那来之不易、却又无比脆弱的信任纽带。这裂痕,是否会在此后更严峻的考验中再次撕裂,无人能够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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