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归来有约
微服私访十日,苏明远终于回到京城。
马车辚辚,穿过午门时,他透过车帘看着熟悉的宫墙,恍如隔世。十天前,他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户部侍郎;这十天里,他是落魄秀才苏子瞻,在故乡的田间地头、村舍茶肆中穿梭,听到了太多奏章中不曾提及的事。
那个加征秋税的知县,确有其事。但更复杂的是,这位知县背后站着的,竟是朝中权贵刘侍郎的门生。加征的税银,一部分充作军资,另一部分则通过各种渠道流入了某些人的私囊。
这是一张网,牵一发而动全身。
大人,府中来人传话。王忠低声禀报,刘侍郎府上送来请帖,邀您明日午后过府对弈。
苏明远心中一凛。
刘侍郎,正是那位在朝中颇有势力的户部左侍郎。两人虽同在户部供职,平日里却各司其职,交集不多。刘侍郎年长他十余岁,资历更深,在朝中经营多年,门生故吏遍布各地。
这个时候发来邀约,绝非偶然。
可还有别的话?
来人说,刘侍郎新得一副宋初名家棋谱,想请大人品鉴。王忠顿了顿,还说……还说近日听闻大人巡查税赋,辛劳异常,特邀大人府中小聚,也好叙叙同僚之谊。
叙叙同僚之谊?
苏明远冷笑。他与刘侍郎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何来什么同僚之谊?这分明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回话,就说明远叨扰了。
马车在苏府门前停下。苏明远刚下车,便见管家迎上来,神色有些凝重:大人,除了刘侍郎的帖子,还有几位大人也来过帖子。
他接过一叠请帖,扫了一眼,眉头皱得更紧。
这些送帖子的,都是朝中与刘侍郎交好的官员。有兵部的,有工部的,还有几个御史。平日里这些人和他来往不多,现在却纷纷示好,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他这次巡查税赋,显然已经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这些人不是来叙旧的,是来试探他的底线,甚至是来警告他的。
都回了帖子没有?
小的不敢做主,都留着等大人回来。
苏明远吩咐道,除了刘侍郎的帖子应下,其他的都以身体不适为由,暂且推辞。
应下刘侍郎的邀约,是因为这场对弈已经避无可避。对方既然主动出击,他若退缩,反而会被视作心虚。不如大大方方去会一会,看看这位老谋深算的刘侍郎到底想和他谈什么。
进了府,苏明远直奔书房。他让人把这十天暗访所得的情报都整理出来,一一过目。
越看,心越沉。
他发现的不仅仅是一个贪官污吏的问题,而是一整套盘根错节的利益输送体系。地方官员征收苛捐杂税,部分上缴朝廷,部分则以各种名目给京中的靠山。这些京官再通过各种方式回馈地方,形成一个稳固的利益同盟。
刘侍郎,正是这个系统中的关键一环。
以往他只是在奏章中看到这些问题的蛛丝马迹,还以为是个别现象。现在亲眼所见,才知道问题之严重远超想象。
大人。王忠端来茶水,犹豫着说,这次微服出访,小的总觉得……有些蹊跷。
怎么说?
咱们行踪隐秘,可到了故乡县城,总感觉有人在暗中盯着。虽然没有明着跟踪,但小的做了几次试探,确实有人在关注咱们。
苏明远心中了然。看来自己的行踪,早就被人察觉了。或许从他离开大队人马的那一刻起,就有人在暗中监视。
这些人的能量,比他想象的还要大。
知道了。你下去歇息吧。
王忠退下后,苏明远独自坐在书房中,陷入沉思。
明日的这场对弈,恐怕不会简单。刘侍郎邀他过府,表面是下棋叙旧,实则是要试探他的态度,甚至可能提出某种交易。
他该如何应对?
若是断然拒绝,与刘侍郎为敌,那就等于与整个利益集团为敌。以他现在的地位和实力,恐怕难以抗衡。
若是妥协接受,与他们同流合污,那他这些年的坚持又算什么?他还能对得起故乡父老,对得起那些在义学读书的孩子吗?
窗外,暮色四合。京城的夜晚华灯初上,一片繁华。
可苏明远知道,这繁华背后,隐藏着多少肮脏的交易,多少百姓的血泪。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远处的夜空。今夜无月,只有几点寒星,孤零零地悬在天边。
就像他此刻的处境。
忽然,他想起了徐先生临别时说的话:大人记住,微服不只是换身衣服,更要换一颗心。放下官威,放下成见,真正以平等之心与百姓交流,才能看到真实的世界。
真实的世界,他已经看到了。
那么现在,他要如何在这个真实的世界里生存,并且改变它?
苏明远转身回到书案前,取出一副棋谱。这是他年少时最爱研读的《忘忧清乐集》,其中有一局名为金刚不坏,讲的是如何在绝境中寻找生机。
他将棋谱摊开,手指在棋盘上游走。
黑白交织,方寸之间,却蕴含着无穷变化。每一步棋,既要考虑当下的得失,又要谋划长远的布局。
这不正像他现在面对的处境吗?
一夜无眠,苏明远将那局金刚不坏反复推演了十几遍。到天色渐明时,他终于有了主意。
既然刘侍郎想下棋,那就下一局真正的棋。
在这盘棋中,他要让对方看到他的实力,却不暴露他的底线;他要展示合作的可能,却不放弃原则的坚守。
这是一场需要高度智慧的博弈。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午后,苏明远换上便服,带着王忠来到刘府。
刘府占地极广,三进三出的大宅院,飞檐画栋,气派非凡。门口的石狮子足有一人多高,狮子口中含着的绣球都是上等汉白玉雕成的。
这样的排场,已经超出了一个侍郎应有的规制。
苏大人驾到!门房高声通报。
苏明远跨过门槛,沿着游廊往里走。两旁的花木修剪得一丝不苟,假山流水,曲径通幽。他注意到,园中摆放的几个花瓶都是官窑精品,随便一个都价值千金。
刘侍郎确实很有钱。
穿过二进院落,来到一处雅致的小楼。楼分上下两层,下层是书房,上层是棋室。
刘侍郎已经在楼下等候。他约莫五十来岁,留着精心打理的胡须,穿一身月白色的长衫,举止从容,笑容温和。
明远来了!他迎上前,拱手道,久闻大人才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刘大人过奖。苏明远回礼,倒是明远多有叨扰。
两人一番寒暄后,刘侍郎做了个请的手势:楼上已经备好了茶点和棋具,咱们上去边下边聊。
苏明远跟着他上了楼。
棋室并不大,约莫两丈见方。正中摆着一张紫檀木的棋桌,桌上放着一副黑白棋子,都是上等的云子,黑如点漆,白如截肪。
墙上挂着几幅字画,都是名家手笔。苏明远扫了一眼,发现其中一幅竟是欧阳修的真迹,写的正是《醉翁亭记》中的名句: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好一个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是在提醒他,今天这局棋,醉翁之意不在棋吗?
两人落座。刘侍郎亲自烹茶,动作优雅而娴熟:明远刚巡查归来,一路辛苦。来,先喝杯茶,压压尘。
苏明远接过茶盏,轻啜一口。是上好的蒙顶甘露,茶香清幽,回味悠长。
好茶。
明远若是喜欢,待会儿走时带些回去。刘侍郎笑道,这茶是蜀中友人特意送来的,京中难得。
说着,他从旁边取出一个锦盒,打开后露出一本泛黄的册子:这就是那副宋初名家棋谱。明远且看看,可还入得了眼?
苏明远接过翻阅。这确实是一副难得的古谱,其中记载的棋局精妙绝伦,每一局都有详细的批注和解说。
好谱!他由衷赞叹,能见到此谱,明远不虚此行。
明远既然喜欢,不如咱们就照着这谱上的布局,下一局如何?刘侍郎提议。
苏明远心中一动。照着棋谱下棋,意味着双方都知道对方的每一步棋路。这不是在下棋,而是在看谁先偏离棋谱,看谁先暴露自己的真实意图。
好,就依刘大人所言。
刘侍郎让了先手,苏明远执黑子先行。
第一颗棋子落在天元位,正中央。这是一个大气的开局,不拘泥于角落的小利,而是着眼全局。
刘侍郎会心一笑,随手应了一子。
两人你来我往,前十几手都严格按照棋谱行棋。棋局在黑白交织中缓缓展开,如两军对阵,各自占据要地,遥相呼应。
表面上波澜不惊,实则暗流涌动。
明远这次巡查,可有收获?刘侍郎终于开口,语气随意,仿佛只是闲聊。
来了。
苏明远早知道他会问这个问题。他拈起一枚白子,不紧不慢地落在右上角:收获自然是有的。各地税赋情况,明远都一一察看,发现了一些问题,也看到了一些成绩。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承认发现了问题,又没有直接点明是什么问题。
刘侍郎挑了挑眉,不知都是些什么问题?可有需要老夫帮忙的地方?
他这是在试探苏明远掌握了多少证据,同时也暗示他可以处理。
苏明远心中冷笑。帮忙?是帮着压下问题,还是帮着分赃?
他落下一子,淡淡道:问题倒也不大,多是些地方官员执行政令时的偏差。刘大人若是有心,倒可以帮着提点提点那些地方官,让他们知道朝廷的政令不可随意曲解。
这话表面上是请刘侍郎帮忙监督地方官员,实际上是在暗示他:我知道你和那些地方官的关系,收敛一点吧。
刘侍郎眼神微微一凝,手中的棋子在指尖转了一圈。
片刻后,他笑了:明远说得是。这些地方官啊,有时候确实不懂规矩,需要多多敲打。
他落下一子,却是偏离了棋谱。
这一子下在了中腹,位置微妙,既可以支援角上的棋,又可以向中央发展,进可攻退可守。
苏明远盯着那颗白子,心中明了。
刘侍郎这一手,已经不再是照谱而行,而是要开始真正的博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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