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仿佛连空气都凝固成了琥珀,将江澈牢牢地封印在原地。
主任那句“你必须好好把握”,像一把重锤,敲碎了他最后的侥幸。每一个字都化作了实体,沉甸甸地压在他的神经上。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周围同事们投来的目光,已经从单纯的羡慕嫉妒,升级成了一种夹杂着敬畏和探究的复杂情绪。在他们眼中,自己不再是一个同事,而是一个即将被推上神坛的“天选之子”。
而江澈只觉得,自己是被绑上祭台的祭品。
“主……主任……”江澈的喉咙发干,他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我……我真的不行。我上台会紧张,会说胡话,到时候给咱们镇丢人,那就不好了。”
办公室主任脚步一顿,转过身,眉头微微皱起,但很快又舒展开来,脸上换上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小江,又来了吧?”主任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我知道你一向谦虚,不爱出风头。但这次不一样,这是政治任务!是李镇长亲自下的命令!你丢的不是自己的人,是李镇长的面子,你懂吗?”
懂吗?
江澈当然懂。
他懂这两个字背后,是再无转圜的余地。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发言,而是被架上了一架名为“领导的信任”的烤炉。他现在敢说一个“不”字,明天全镇就会传遍他江澈恃才傲物,不把镇长放在眼里。
到时候,别说摸鱼了,恐怕连鱼汤都喝不上一口。
“再说了,”主任走回来,压低声音,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古研究员是什么人?省里的专家!县委组织部的陈部长明天也到!这是多好的机会?一步登天!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你倒好,还往外推。听我的,回去好好准备,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说完,主任不再给他任何反驳的机会,背着手,迈着四平八稳的官步,施施然地走了。
办公室里,小李第一个凑了上来,满脸的红光,激动得像是他自己要去发言一样。
“江哥!牛!实在是太牛了!”他竖起大拇指,声音都在抖,“镇长点将,专家聆听,县领导旁观!这排面,咱们青龙镇建镇以来头一份啊!您这是要一飞冲天了!”
江澈看着他那张狂热的脸,只觉得一阵眩晕。
一步登天?
不,这是一步踏进地狱。
他现在面临的,是一个完美的死局。
去,就要面对古研究d员那双能洞穿人心的眼睛,自己“知音”的马甲大概率当场被扒,从此被贴上“高人”的标签,再无宁日。
不去,就是公然抗命,得罪镇里的一二把手,从此被彻底孤立,穿不完的小鞋。
无论怎么选,他那“喝茶看报安稳退休”的梦想,都将化为泡影。
“我……我肚子疼得厉害……”江澈捂着肚子,脸色煞白,这一次倒不全是装的,他是真的被吓得胃痉挛了,“我去趟卫生院,你们……你们先忙。”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连桌上的《公文写作指南》都忘了合上。
身后,小李看着他仓皇的背影,又一次陷入了沉思。
“你们看,江哥又这样了。”他对着周围的同事,用一种分析家的口吻说道,“明明是天大的荣耀,他却表现得如此痛苦和抗拒。你们说,这是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谦虚呗。”有人说。
“不。”小李摇了摇头,眼神深邃,“这不是谦虚,这是一种境界。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们,真正的强者,从不屑于在人前显露锋芒。他越是想躲,就越说明他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我们,学不来啊!”
众人闻言,纷纷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再看向江澈工位的眼神,已经带上了一丝朝圣般的虔诚。
……
江澈当然不知道自己又一次被动地提升了“境界”。他一路小跑,并没有去卫生院,而是绕到了办公楼后面那片没什么人去的小树林里。
秋日的凉风吹过,让他发热的头脑稍微冷静了一些。
他背靠着一棵大树,缓缓滑坐到地上,像一只被猎人追得筋疲力尽的兔子,大口地喘着气。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疯狂地分析眼前的局势。
既然会是必须要开的,发言是必须要发的,那么唯一的突破口,就在于“发言的内容”上。
古研究员凭什么断定“知音”在镇政府?凭的是那封信里的内容和笔锋。
信里的内容,充满了对古建筑的热爱和独到的见解。
那么,自己明天的发言,就必须反其道而行之!
他要准备一篇什么样的发言稿?
首先,要空洞!通篇都是官话、套话、废话,听了半天,好像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其次,要肤浅!对古桥的理解,必须停留在“这是一座很老的桥,很有历史价值,我们要保护好”这种小学生作文的水平上。绝不能有任何闪光点,绝不能有任何真情实感。
再次,要功利!要把“一桥双景”的功劳,全部、毫无保留地、甚至肉麻地归功于孙书记和李镇长的英明领导,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只知道歌功颂德、毫无独立思想的马屁精。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要和那封信的风格,形成一百八十度的巨大反差!
古研究员不是觉得“知音”淡泊名利、有风骨吗?那自己明天就表现得奴颜婢膝、利欲熏心!
他就不信,这样一番表演下来,那位执着的老先生,还会把自己当成那个文采斐然、见识超卓的“知音”?他恐怕会当场拂袖而去,痛骂自己看走了眼!
对!就这么办!
一个完美的“自污”计划,在江澈的脑中迅速成型。
他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不就是演戏吗?上一世在官场里戴了二十年面具,谁怕谁!为了我下半辈子的幸福生活,拼了!
他重新潜回办公室,此时已经临近下班,大部分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回到自己的座位,拿起那本被他划了一道黑线的《机关单位公文写作指南》,如获至宝。
这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自污”宝典!
他翻开书,专挑那些最八股、最僵化、最令人昏昏欲睡的段落,开始奋笔疾书。
“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专家,同志们,大家下午好……”
“在镇党委、镇政府的坚强领导下,在孙书记、李镇长的亲切关怀下……”
“这次‘一桥双景’方案的提出,不是偶然的,而是我镇领导班子高瞻远瞩、科学决策的必然结果……”
江澈一边抄,一边在心里默念,感觉自己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这稿子,别说古研究员了,他自己听了都想吐。
稳了!这次绝对稳了!
正当他沉浸在创作“催吐神文”的快感中时,一个身影悄悄地凑了过来。
是小李。他还没走。
“江哥,您……您这是在准备明天的发言稿?”小李看着江澈本子上的内容,眼神里充满了困惑。
这些话,太普通了,普通到不像江澈会写出来的东西。
江澈心里“咯噔”一下,生怕被这个“迪化”重度患者看出破绽。他连忙合上本子,板起脸,用一种教导的口吻说:“小李,你记住,越是重要的场合,说话就越要四平八稳。这是规矩,也是态度。年轻人,不要总想着炫技,要学会藏拙。”
小李闻言,身体一震,如遭雷击。
他看着江澈那张故作严肃的脸,脑海中瞬间电光火石。
他懂了!他彻底懂了!
藏拙!
江哥这是在用行动,再次向他诠释这个词的真谛!
他明明可以写出一篇惊天地泣鬼神的文章,但他偏不!他偏要用这种最朴实、最稳妥、甚至有些笨拙的方式来发言。
为什么?
因为他不想抢了领导的风头!因为他要把所有的光环都留给孙书记和李镇长!他宁愿让别人觉得他平庸,也不愿功高盖主!
这是何等的心机!不,这是何等的忠诚和智慧!
“江哥,我……我明白了!”小李的眼眶都有些红了,他对着江澈,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您的教诲!”
说完,他转身,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地离开了办公室,背影里充满了顿悟后的苍凉和悲壮。
江澈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离去,半天没回过神来。
这家伙……又明白了什么?
算了,管他呢。只要别耽误我“自污”就行。
……
接下来的几天,江澈进入了最高级别的戒备状态。
他将“躲闪”二字,发挥到了极致。
他摸清了孙书记和李镇长的活动规律,只要预感到他们可能出现在走廊上,他会立刻钻进最近的办公室或者洗手间。
他每天掐着点上班,踩着点下班,绝不在单位多逗留一秒钟,生怕被领导抓到,进行什么“会前谈话”。
最惊险的一次,他去镇招待所旁的小卖部买东西,刚一出门,就看到一辆小轿车停在招待所门口,赵立新正陪着古德邦研究员下车。
那一瞬间,江澈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几乎是本能反应,一个闪身,直接躲到了一根电线杆后面,心脏狂跳,大气都不敢出。
古研究员虽然年事已高,但精神矍铄,目光如炬,仿佛带着扫描功能,在周围扫视了一圈。
江澈感觉那目光仿佛穿透了电线杆,落在了自己身上。他吓得一动不动,直到看着两人走进了招待所,才敢扶着电线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太可怕了。
这哪里是学者,这简直是顶级的侦察兵!
这种高度紧张的躲闪,一直持续到了座谈会的前一天晚上。
江澈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他手里攥着那份已经修改了十几遍的“自污”发言稿,上面的每一个字他都烂熟于心。
可他还是害怕。
这就像一场豪赌,他押上了自己全部的“躺平”家当。明天,到底是满载而归,还是输得精光,就看这一哆嗦了。
他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小镇宁静的夜色,心中一片悲凉。
想我江澈,重生一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只求苟全性命于官场,没想到,天不遂人愿,硬生生把自己逼成了一个“谍战”主角。
这世界,一定是疯了。
第二天一早,江澈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面如死灰地走进了镇政府大院。
他感觉自己不是去开会,而是去奔丧。
三楼会议室门口,已经站了不少人。孙大海、李卫国正和几位县里来的领导谈笑风生。
办公室主任一眼就看到了他,立刻朝他招手。
“小江,快过来!就等你了!”
江澈硬着头皮,迈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地挪了过去。
就在他走到会议室门口的瞬间,门从里面被推开了。
一位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但眼神异常明亮的老者,从里面走了出来,似乎是想透透气。
正是古德邦研究员。
四目相对。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江澈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在这一瞬间,彻底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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