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马文才的办公室里凝固成了一块琥珀,将他和江澈封存在这诡异的对峙之中。
空气里弥漫着打印纸张特有的、淡淡的油墨香,混杂着马文才那杯名贵龙井早已凉透的茶气。这两种味道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说不出的、属于权力和交锋的气息。
马文才脸上的笑容僵硬得像一副劣质面具,嘴角的弧度还维持着,但眼里的神采已经彻底熄灭,只剩下纯粹的错愕。
写好了?
他看着江澈那张平静得过分的脸,脑子里嗡嗡作响。
这怎么可能?
他不是没想过江澈会交东西上来。在他预设的剧本里,江澈要么交上一份前言不搭后语、错漏百出的垃圾,要么就是把政府报告里的原文大段抄袭,胡乱拼凑一番。无论哪种,都是他用来将江澈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的绝佳材料。
可江澈的表情,太平静了。平静得不像一个刚刚完成了一项不可能任务的年轻人,倒像是一个刚刚处理完一封普通信件的老吏。
“呵呵。”马文才干笑了两声,试图用声音来掩饰自己内心的震动。他伸出手,动作显得有些缓慢,将那个牛皮纸文件袋拿了过来。
入手的感觉很轻,但马文-才却觉得它重逾千斤。
“年轻人,有干劲是好事。”他一边拆开文件袋,一边用一种长辈的、带着审视的口吻说,“但工作不能只图快,质量才是第一位的。县委办出去的东西,一个字就代表着县委的脸面,马虎不得。”
他的话,是说给江澈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像是在给自己打气,让自己相信,接下来看到的,一定会是一份不堪入目的东西。
他抽出了那几张还带着温热的打印纸。
目光落在标题上——《关于对<全县上半年经济运行情况分析报告(初稿)>的核查意见》。
格式标准,没问题。
他往下看,第一部分“总体评价”,全是赞美之词,把他能想到的好话都用上了。马文才的嘴角撇了撇,心中冷笑:果然是年轻人,只会唱赞歌,毫无见地。
然而,当他的目光扫到第二部分“几点思考与建议”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一)关于发展质量的呈现方式。报告中‘15.2%’的工业增速令人振奋……为更好地彰显这一成果的‘含金量’,建议……适度增加工业用电量、重点企业税收贡献、单位产值能耗等辅助性指标的关联分析,形成‘增长速度’与‘发展质量’相互印证的立体化数据支撑体系……”
马文才的手,微微一抖。
含金量?相互印证?
他混迹官场半生,对文字的敏感度早已深入骨髓。他瞬间就读懂了这几个词背后那淬了毒的刀锋!
这小子,他看出来了!他不仅看出来了,还用一种你根本无法反驳的方式,把问题给点了出来!
他没有说你数据造假,他反而盛赞你的数据“令人振奋”,然后以一种“我帮你把功劳簿做得更漂亮”的姿态,建议你把那些能戳穿你谎言的数据也放上来。
这哪里是核查意见?这分明是一封包裹着糖衣的战书!
马文才感觉自己的后背,开始有冷汗渗出。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继续往下看。
“(二)关于风险挑战的分析深度……建议可进一步聚焦……点出部分高耗能、高库存的传统产业在转型升级中面临的‘阵痛期’问题……将宏观的‘压力’,细化为微观的‘痛点’……”
如果说第一条建议是暗藏杀机,那这一条,就是明晃晃的阳谋!
政府报告里对问题避重就轻,用“下行压力”这种万金油词汇一笔带过,这是官场常态。可江澈偏偏不让你混过去,他直接帮你把问题具体化,把脓包给你指出来。
你不是说疼吗?我帮你看看,是这里疼,还是那里疼。
这一下,就把难题又抛回给了县政府。你们敢不敢承认这些“痛点”?承认了,下一步的整改措施拿不出来,就是失职。不承认,那你就是在欺骗县委!
马文才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他越往下看,心就越沉。
整篇三千多字的意见,逻辑缜密,环环相扣。每一条建议,都像一把精巧的手术刀,精准地切在政府报告最心虚、最薄弱的关节上。但它的高明之处在于,通篇没有一个指责的字眼,全是“建议”“思考”“为使其更完善”这样谦逊温和的措辞。
捧着你,赞美你,然后用最温柔的语气,逼着你自己动刀子,割掉自己身上注水的烂肉。
这篇意见稿,如果直接报给周书记,周书记会怎么想?
他只会觉得,综合科水平极高,洞察力惊人!而他马文才,作为科长,领导有方!
可然后呢?周书记拿着这份意见去敲打县政府,县政府那边会怎么想?他们会恨死那个写意见的人!
而这份意见是谁写的?名义上是综合科集体写的,但马文才心里清楚,只要他把这份稿子递上去,所有的风头和功劳,都将聚焦在那个始作俑者身上。
他马文才,将彻底失去对江澈的控制。
他本想给江澈一个下马威,结果,对方直接在他办公室里,引爆了一颗政治智慧的核弹!把他之前所有的算计、所有的布局,都炸得粉碎。
这哪里是个刚从乡镇上来的愣头青?
这分明是一条潜伏在深渊里的巨龙!之前那副人畜无害、只想当“灭火器”的样子,全是他妈的伪装!
马文才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江澈。
办公室的灯光有些刺眼,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有些看不清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脸。那张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眼神里甚至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等待领导示下的谦恭。
可这副谦恭的表象之下,藏着的究竟是怎样的城府和心机?
马文才的脑海里,闪电般地回想起下午江澈说的那番话。
“我啊,就想先当个灭火器,哪里有困难,哪里有需要,我就去哪里补位……”
狗屁的灭火器!
他不是来灭火的,他是来纵火的!他点的这把火,烧的不是科室,烧的是马文才自己那点可怜的掌控欲和权威!
“你……”马文才的喉咙有些发干,他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自作聪明的猎人,设下了一个捕兔子的陷阱,结果网住了一头猛虎。现在,这头猛虎正隔着笼子,用一种看傻子似的眼神,平静地看着他。
江澈看着马文才那张青白交加的脸,心中毫无波澜。
他只是有点烦。
为了应付这个老狐狸,他不得不调动了上一世的专业技能,这让他感觉很累。他现在只想赶紧交差,然后回家,躺在沙发上,看两集无聊的电视剧,那才是他想要的人生。
“马科长,”江澈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您看……还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吗?要是没有,我就先下班了?”
他甚至还看了一眼手表,那动作自然得仿佛他真的在关心下班时间。
“下班”这两个字,像两根钢针,狠狠地扎进了马文才的耳朵里。
他看着江澈,眼神里的震惊和错愕,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忌惮与恐惧的复杂情绪。
这小子,是龙是蛇?
这一刻,马文才终于明白,他从一开始就错了,错得离谱。他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一个需要敲打和驯服的下属,实际上,他面对的,是一个他完全无法理解、更无法掌控的存在。
沉默,漫长的沉默。
最终,马文才靠回了椅背,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他挥了挥手,声音沙哑。
“写得……很好。”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你,先回去吧。”
“好的,马科长,那您也早点休息。”江澈礼貌地点了点头,转身,干净利落地离开了办公室。
门被轻轻带上。
马文才一个人坐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手里还捏着那份报告。纸张的边缘,已经被他下意识地捏出了深深的褶皱。
他看着那扇紧闭的门,仿佛还能看到江澈离去的背影。
他忽然觉得,从今天起,这间他经营了多年的综合科办公室,要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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