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和老张幸灾乐祸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留下满室的茶香和一句足以改变江澈命运的“通天梯”。
江澈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仿佛被点了穴。
秘书?
周书记的秘书?
这个词像一把淬了毒的钥匙,猛地捅进了他记忆的锁孔,打开了一扇尘封着无数血泪和辛酸的闸门。上一世,他就是从给一位副市长当秘书开始,踏上了那条不归路的。
他太清楚那意味着什么了。
那意味着你的时间不再属于你自己,而是属于领导的日程表。你的手机必须二十四小时开机,铃声就是冲锋号,半夜三点的一个电话,你就得从被窝里弹射起来。
那意味着你的情绪不再属于你自己,而是属于领导的晴雨表。领导高兴,你得陪着笑;领导发火,你得站着听;领导沉默,你得揣摩他沉默背后的一万种可能性。你不能有脾气,不能有抱怨,甚至不能有表情,你是一面镜子,只能反射领导的光。
那意味着你的生活不再属于你自己,而是属于工作的无限延伸。领导的讲话稿,你要字斟酌句;领导的行程,你要分秒不差;领导的茶杯里水温是高了还是低了,你要比他本人更清楚;甚至领导的岳母喜欢吃哪家的点心,你都得记在小本本上。
你不是一个人,你是一个插件,一个外挂,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移动硬盘。
江澈打了个寒颤,那是一种从灵魂深处泛起的、对过往岁月的生理性恐惧。他费了那么大的劲,才从那个漩涡里挣扎出来,重活一世,难道又要一头扎回去?
不!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拳头攥得死死的。
如果说,写年终报告只是被判了三个月的有期徒刑,那当上这个县委大-秘,就是被判了无期,而且是永世不得假释的那种!
他宁可现在就递交辞职报告,回青龙镇种地,也绝不踏上这条老路!
“必须搞砸!”江澈的眼神变得异常坚定,“不仅要搞砸,还要搞得人尽皆知,搞得所有人都觉得我江澈是一块扶不上墙的烂泥,是一块连当门垫都嫌硌脚的顽石!”
他原本只是想低调地摸鱼,现在看来,不行了。低调,在马文才这种“迪化”了的伯乐眼里,是“藏拙”,是“谦虚”。他必须换一种方式,一种更直接、更粗暴、更具毁灭性的方式。
他要主动出击,亲手毁掉自己好不容易(被动)建立起来的“光辉形象”。
正当江澈在脑海中构思着一百种自毁前程的方法时,县委办这潭看似平静的深水,已经因为“书记秘书”这个重磅消息,掀起了滔天的暗流。
消息像病毒一样,以走廊里的窃窃私语为媒介,以茶水间的交头接耳为途径,迅速在整栋大楼里蔓延开来。
原本安静的氛围不见了。
走廊里,脚步声都变得比平时更轻快、更有力。那些平日里踩着点上班、哈欠连天的年轻干部,今天一个个像是打了鸡血,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皮鞋擦得能照出人影,白衬衫的领口扣得一丝不苟。
他们相遇时,不再是懒洋洋地点头示意,而是微笑着,用一种充满了“革命友情”的眼神互相打量,那眼神的潜台词是:“兄弟,加油,但我会比你更油。”
综合科对面的行政科,那个刚考进来不久的研究生小王,平时沉默寡言,今天破天荒地提着一壶刚泡好的龙井,挨个办公室给老同志们续水,嘴里“李哥”“张姐”叫得比谁都甜。
楼下的收发室,负责分发报纸的小刘,今天特意把周书记最爱看的那份《南风窗》和省委的机关报,亲自送到了三楼书记办公室门口,恭恭敬敬地交给了钱秘书,还顺便汇报了一下自己最近学习书记系列讲话的心得体会。
就连厕所的洗手台前,都成了没有硝烟的战场。有人对着镜子练习最标准的露八齿微笑,有人在整理自己那歪了一毫米的领带,还有人在小声背诵着最近的政策文件,生怕领导突然提问时自己卡了壳。
一场围绕着权力核心的、无声的“军备竞赛”,已然拉开序幕。
每个人都成了演员,每个人都削尖了脑袋,想要在这场决定命运的大戏中,抢到一个能被导演(周书记)看到的角色。
而这场风暴的中心,那个被无数人羡慕嫉妒恨的“内定人选”江澈,此刻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慢悠悠地用一个旧牙刷,清理着自己那个宝贝紫砂壶的边边角角。
他脸上的表情,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享受。
这副与周遭狂热氛围格格不入的“躺平”姿态,落在同事们眼里,又有了全新的解读。
老李和老张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暗道:看到了吗?这就是差距!我们还在起跑线上摩拳擦掌,人家已经坐在终点线上喝茶了。这份气定神闲,这份稳如泰山,说明人家早就胸有成竹,胜券在握了!
而那些年轻的竞争者们,看到江澈这副模样,则更是心生警惕:这个江澈,太能装了!他明明是最大的热门,却偏偏摆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这叫“示敌以弱”,是兵法!我们绝不能被他的表象所迷惑!
于是,他们卷得更起劲了。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砰”的一声推开,一阵风似的卷进来一个人。
是马文才。
他满面红光,额头上带着一层细密的汗珠,眼神亮得吓人,像两只一千瓦的灯泡。他径直冲到江澈的办公桌前,双手撑着桌面,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用一种既兴奋又急切的语气说道:“江澈!成了!”
江澈手里的牙刷一顿,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
“什么成了?”
“报告的事!”马文才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我刚才去找王主任了!我把你推荐为年终报告主笔,王主任一听是你,二话没说,当场就拍板同意了!”
江澈的心,沉到了谷底。
完了,第一道通往地狱的门,还是被这个热情的猪队友给踹开了。
马文才完全没有察觉到江澈内心的崩溃,他兀自沉浸在自己的功劳簿里,继续说道:“而且,我还帮你争取到了一个天大的利好!”
江澈眼皮一跳,他觉得马文才嘴里的“利好”,对自己而言,约等于“噩耗”。
“王主任说了,”马文-才的脸上泛着奇异的光彩,他几乎是用一种宣布喜讯的口吻说道,“周书记的秘书马上要外放,书记的意思,是想从咱们县委办这批年轻干部里,挑一个踏实肯干、文笔又好的苗子带一带。王主任说,这次的年终报告,就是一次最重要的考察!谁能把这份报告写得漂亮,写到书记的心坎里,谁的机会就最大!”
轰!
江澈感觉自己的脑子里像是有颗炸弹爆炸了。
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而且是以一种如此官方、如此正式、如此无可逃避的方式,摆在了他的面前。
写报告,等于当秘书。
这不再是猜测,而是被王主任亲口盖了章的“阳谋”。
他被架起来了。
被马文才的热情,被王主任的赏识,被所有同事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共同架在了一个高高的柴堆上。下面,是熊熊燃烧的、名为“前途”的烈火。
所有人都等着看他一飞冲天,化为凤凰。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想当凤凰,他只想当一只趴在烂泥里乘凉的癞蛤蟆。
“兄弟,听到了吗?”马文才用力地拍了拍江澈的肩膀,眼神里充满了期许,“你的机会来了!整个县委办,不,整个县里,所有年轻干部的机会,都没你好!这是龙门,跳过去,你就是鲤鱼化龙!哥哥我,就等着喝你的庆功酒了!”
江澈缓缓地抬起头,看着马文才那张写满了“快感谢我”的脸,他很想抓着对方的领子用力摇晃,大声地告诉他:“我谢谢你祖宗十八代啊!”
但他不能。
他只能扯动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谢谢马科……费心了。”
那四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马文才却把这当成了江澈内敛的喜悦,满意地点了点头,又交代了几句“好好干”“别辜负领导期望”之类的废话,这才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去,准备去接受其他同事的恭维。
办公室里,再次安静下来。
老李和老张默默地给江澈投来一个同情的眼神。他们是老油条,自然听出了马文才话里的意思。这哪里是机会?这分明是架在火上烤。写好了,是应该的,从此走上不归路;写不好,第一个被问责的就是你。他们庆幸自己跑得快,躲过了这一劫。
江澈没有理会他们的目光,他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手里的那把旧牙刷和那个紫砂壶。
他慢慢地,一下一下地,继续刷着壶嘴的缝隙。
他的动作很慢,很稳,仿佛刚才那场足以让任何人欣喜若狂或心惊胆战的风暴,对他没有造成任何影响。
但如果有人能看到他的眼神,就会发现,那潭原本平静无波的古井深处,正燃起一簇幽幽的、疯狂的火焰。
退路,已经没有了。
推脱、谦让、装糊涂,这些温和的手段,已经彻底失效。
既然你们非要把我往火坑里推,非要逼我走上那条我最厌恶的道路……
那就别怪我了。
江澈的嘴角,勾起了一抹谁也无法理解的、冰冷的弧度。
他放下牙刷,从抽屉里拿出纸和笔,在上面写下了四个大字:
【自污计划】
他要在所有人期盼的目光中,上演一出最华丽的“堕落”。他要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要让马文才的脸被打肿,要让王主任的赏识变成失望,要让周书记连他的名字都不想再听到。
他要用自己的行动向这个内卷的世界宣布:
你们的龙门,我不跳。
你们的天梯,我不登。
老子,只想躺平!
就在他写下计划第一条“上班迟到早退”的时候,他办公桌上的红色电话机,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
那是一号专线,连接的,是三楼的书记办公室。
整个综合科的人,瞬间屏住了呼吸,所有目光齐刷刷地射向了江澈的办公桌。
这电话,十有八九,是周书记的秘书打来的。
第一项“考察”,这么快就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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