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的背影消失在月亮门后,那句“我也很想看看,当一把锋利的手术刀,拥有了自己的思想之后,究竟能切开什么样的肿瘤”却仍在庭院的夜风中萦绕,久久不散。
陈默独自站在假山旁,晚风吹得他身上的白衬衫微微鼓动。
他低头,摊开手掌。
掌心静静地躺着一张折叠的宣纸名片,触感温润,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雅墨香,以及……属于苏婉的体温。
【楚望南】。
静心园的老板,一个被苏婉称为“真正的雅人”的男人。
陈默将名片小心地收进贴身的口袋,与高强给的那本笔记本放在一处。一个记录着县委大院的权力脉络,一个则可能通往云山县水面之下的另一个世界。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沿着青石小径,在无人的庭院里缓缓踱步。
今晚这场饭局,信息量太大。
张志强的“软肋”,九爷的“黑气”,苏婉的“投资”,以及桌上其他人各怀鬼胎的嘴脸,交织成一张复杂而危险的网。
他脑海中的【人情账本】自动翻开,几个人物的数据在他眼前清晰浮现。
【张志强,对我方好感度:-100(审视、中立偏负)。关联物品:《秋山行旅图》,渴望值:+(执念级)。】
【吴久(九爷),对我方好感度:-200(高度警惕,列为潜在威胁)。】
【苏婉,对我方好感度:100(高度欣赏,开始产生私人情感投资倾向)。】
苏婉的好感度,在最后那番对话后,从80点跳到了100点。账本上“私人情感投资倾向”的注释,让陈默微微皱眉。这个女人,冷静、聪明,且极度危险,她投来的每一分好感,都像是一笔附带着复杂条款的贷款,稍有不慎,便会连本带利地被她吞噬。
但眼下,最大的威胁,还是九爷。
而最大的机会,则在张志强的那幅画上。
一个执念级的渴望值,这意味着什么?陈默很清楚。这意味着,只要他能找到《秋山行旅图》的真迹,并以一种完美的方式送到张志强面前,他就能瞬间获得这位县政府一把手的巨大“人情债”。
这笔人情债,足以让他现在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变得事半功倍。
可苏婉的警告也言犹在耳——“见光死”。
这幅画,为什么九爷找了三年都找不到?它背后,究竟藏着什么不能出现在阳光下的秘密?
陈默回到招待所时,已是深夜。
他冲了个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却没有丝毫睡意。他坐在书桌前,将那张属于楚望南的名片拿了出来,放在灯下。
宣纸的质地极好,上面“楚望南”三个字是手写的,笔力遒劲,自有一股风骨。
他摩挲着名片,脑子里却在回放着九爷递出那张紫檀木名片时的情景。
一个阴冷,一个雅致。
一个代表着藏污纳垢的利益交换,一个代表着不为人知的另一条线索。
他该先走哪一步?
……
第二天,县委大院。
改革办的办公室里,气氛依旧紧张而忙碌。那份“泄露”的激进方案所引发的余波还未平息,虽然陈默已经成了改革办主任,但各个部门递交上来的材料,依旧是阳奉阴违,充满了各种软抵抗。
陈默对此心知肚明,并不点破,只是按部就班地处理着文件,召集人员开会,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
政研室的钱文海被周书记点名批评后,老实了许多,每天见到陈默都绕着走,只是那眼神里的怨毒,隔着老远都能感觉到。
陈默没空理他。
上午十点左右,他桌上的红色电话机响了。
这是县委内部的短号电话。
他拿起听筒:“喂,改革办。”
“是陈主任吧?”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沙哑而苍老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放慢的语调,笑呵呵的,听着十分和气。
但陈默的瞳孔,却在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微微一缩。
是九爷。
“九爷,您好。”陈默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仿佛只是接到了一个普通长辈的问候电话。
“哎哟,陈主任还记得我这老头子,真是我的荣幸啊。”九爷在那头干笑了两声,“没打扰你工作吧?”
“您客气了,正在学习文件。”
“年轻人,有干劲,是好事。”九爷在那头慢悠悠地说道,话锋一转,“不过啊,光埋头拉车,也得抬头看路。有些时候,路边的风景,可能比车上的货更重要。”
陈默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他知道,正题要来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等陈默的反应。见陈默不上钩,九爷也不再绕弯子,声音压低了些许。
“陈主任,昨晚张县长念叨的那幅画,你还有印象吧?”
“《秋山行旅图》,张县长情深意重,晚辈印象深刻。”陈默回答得滴水不漏。
“呵呵,是啊,情深意重。”九爷感慨了一句,紧接着,抛出了真正的诱饵,“不瞒你说,我这老胳膊老腿,昨晚回去后,连夜托了几个外地的朋友打听。你猜怎么着?”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故弄玄虚的兴奋。
“还真让我打听到了一点眉目。”
陈默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大脑飞速运转。
九爷这么快就有了“眉目”?
这不可能。如果这画这么好找,他不会等三年。
那么,这只有两种可能。
一,他在撒谎,这是一个试探。
二,他手里的,根本就是个假货,或者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
“哦?那可真是个好消息。”陈默的语气里,带上了恰到好处的惊喜,“九爷您真是神通广大,张县长要是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高兴,是肯定的。”九爷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尽在掌握的得意,“不过啊,陈主任,这消息的来源,不太方便让太多人知道。而且,对方要的价钱,也不低。我这老头子,做点小本买卖,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图穷匕见了。
陈默几乎能想象到电话那头,九爷捻着山羊胡,眯着眼睛的模样。
他这是在递投名状,也是在下钩子。
他想把陈默拉下水,一起“投资”这幅画。一旦陈默参与进来,无论是出钱,还是利用职权提供便利,就都等于上了他的船。从此以后,大家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而献画的功劳,自然是陈默这个周书记面前的红人拿大头,他九爷,只需要躲在幕后,继续操纵他的利益网络。
好一招一石二鸟。
“九爷,您的意思是?”陈默揣着明白装糊涂。
“我的意思是,”九爷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成了耳语,“陈主任你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张县长又这么看重你,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啊。你想想,要是我们能把这幅画,神不知鬼不觉地弄到手,再由你,亲自送到张县长面前……啧啧。”
他后面的话没说,但那啧啧两声里蕴含的诱惑,足以让任何一个急于上位的年轻人心动。
“这……这不合适吧?”陈默的语气里,充满了“涉世未深”的犹豫和惶恐,“这是行贿啊,我……我怎么能做这种事?”
电话那头的九爷,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像是夜枭。
“陈主任,你把事情想得太严重了。”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长辈对晚辈的“教诲”意味,“什么叫行贿?送金条,送房子,那是行贿!我们这是什么?我们这是帮领导了却一桩心愿,是为领导分忧!这是人情,是艺术,是高雅之事,怎么能跟那些铜臭味混为一谈呢?”
“再说了,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画,是你献的,功劳,是你的。我老头子,就是个牵线搭桥的,分文不取,只为交陈主任你这个朋友。如何?”
条件开出来了。
他不要钱,只要“朋友”这个名分。
可他这个“朋友”的名分,比万两黄金还要烫手。
陈默沉默了。
他握着听筒,能听到自己沉稳的心跳声。
他在等,等【人情账本】的最终分析。
几秒钟后,一行金色的文字,在九爷的名字下方浮现。
【综合分析:对方手中极有可能持有一副高仿《秋山行旅图》,意图以假画为诱饵,将宿主拖入其构建的“雅贿”陷阱。一旦宿主接收并献上假画,便会留下巨大把柄,彻底受其操控。此为阳谋,亦是死局。】
【应对建议:将计就计,假意合作,探查其假画来源、制作工艺及背后利益链条。】
陈默的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冷冽弧度。
果然如此。
“九爷……”他再次开口,声音里充满了被说服后的挣扎与意动,“您让我想想,这事……这事太大了,我……”
“不急,不急。”九爷听出了他语气的松动,心情大好,“陈主任你好好考虑。我这两天,就去把那幅画的‘照片’给你弄来,你先过过目。到时候,你就知道我老头子,是不是在骗你了。”
说完,他便笑呵呵地挂断了电话。
办公室里恢复了安静。
陈默放下听筒,脸上的犹豫和挣扎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拉开抽屉,拿出那张属于“楚望南”的宣纸名片,放在眼前。
九爷以为他钓到了一条大鱼。
却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陈默拿起另一部可以拨打外线的电话,手指在按键上停顿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拨给楚望南。
他转而拨通了另一个号码。
电话接通,传来一个清冷而熟悉的女声。
“哪位?”
“苏主任,是我,陈默。”
电话那头的苏婉似乎有些意外,顿了一下才问:“陈主任,有事吗?”
陈默笑了笑,语气轻松得像是在闲聊。
“没什么大事,就是想跟您打听个人。”
“谁?”
“九爷,您熟吗?”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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