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半米高的档案,像一座坍塌的土墙,带着一股陈腐的霉味,重重地砸在空置的办公桌上。
“砰!”
一声闷响,积年的灰尘如同一团黄色的烟雾,轰然炸开。
办公室里,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离得最近的小王被呛得扭过头,猛烈地咳嗽了几声,脸都憋红了。
整个综合处,刹那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魏腾站在那座“档案山”旁边,拍了拍手上的灰,脸上依旧是那种热情得有些过分的笑容。他仿佛完全没看到弥漫的尘埃,也没听到小王的咳嗽声,只是用一种“为你着想”的诚恳语气,对着陈默说:“小陈,刚来别着急写大文章。咱们搞政策研究的,最忌讳的就是脱离实际,好高骛远。基础,一定要扎实。”
他指了指那堆散发着霉味的故纸堆,像是在展示一件什么宝贝。
“呐,这儿是咱们省过去十年,所有地市的经济工作档案。有点乱,你呢,也别嫌活儿小,就辛苦一下,花点时间,把这些档案重新整理、归类、建个电子目录。这可是个磨性子的活儿,对你熟悉全省的情况,有莫大的好处。怎么样?”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回荡,每个字都说得那么恳切,那么冠冕堂皇。
可这番话落入处里其他人的耳朵里,却变了味道。
十年,全省十几个地市,每年每个季度的工作报告、经济数据分析、专题调研……这堆东西,与其说是档案,不如说是一个纸面上的无底洞。整理归类?建立电子目录?这工作量,别说半年借调期,就算是一个专职的档案管理员,干上一年也未必能理出个头绪。
这哪里是“熟悉情况”,这分明是想把人直接活埋在故纸堆里。
处长钱峰的眉头几不可察地拧成了一个疙瘩,他端起茶杯,吹了吹上面的浮沫,却没有喝,目光落在杯中的茶叶上,似乎在研究它们的沉浮。
那个年轻的笔杆子小王,已经不敢再看陈默,他低下头,假装认真地盯着自己的电脑屏幕,但微微泛红的耳朵尖,却暴露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老资格的李姐,则像一尊入定的菩萨,眼观鼻,鼻观心,脸上波澜不惊,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或同情或好奇,都汇聚到了陈默身上。
他们都在看,看这个顶着“百亿先生”光环、被市委书记亲自推荐、一来就进了核心起草小组的年轻人,要如何应对这官场生涯中的第一记下马威。是会当场翻脸?还是会委婉拒绝?亦或是,去找刚刚离开的丁主任告状?
陈默就站在那片弥漫的灰尘里,没有动。
他看着那堆档案,目光平静,甚至还带着几分好奇。牛皮纸的封面已经卷边,上面用毛笔字写着“榕城县一九九八年春季经济工作综述”、“凤凰市二零零一年工业企业改制情况汇报”……一行行斑驳的字迹,像一个个时间的坐标,指向了被遗忘的过去。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魏腾。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怒意,没有半点的不快,反而露出了一个温和而真诚的笑容。
“魏哥,真是太谢谢您了。”
这一声“谢谢”,让整个办公室的空气都为之一凝。
魏腾脸上的笑容也僵了一下,他准备好的一肚子说辞,什么“年轻人要吃苦耐劳”、“组织上这是在考验你”之类的,瞬间被堵在了喉咙里。他预想过陈默的所有反应,唯独没想过这一种。
陈默的笑容愈发灿烂,他往前走了一步,很自然地接过话头,语气里充满了“感激”:“我刚来,正愁着不知道该从哪儿入手,抓不住工作的头绪。您给我安排这个活儿,真是瞌睡遇上了枕头。把这十年的家底都摸透了,以后才能更好地给领导当参谋嘛。这哪是小活儿,这是最重要、最根本的基础工作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环顾四周,目光扫过钱峰、李姐、小王等人,最后又落回魏腾身上,语气诚恳得无以复加:“钱处长,各位同事,我刚从下面上来,别的本事没有,就是还有点力气,也坐得住。这活儿交给我,大家放心!”
一番话说得是滴水不漏,既把魏腾捧到了“为新人着想的老前辈”的高度,又主动把这件苦差事定义为“最重要的基础工作”,还顺便向全处室的人表了个态:我就是来干活的,我不怕吃苦。
这一下,不光是魏腾,连钱峰都有些意外地抬起了头,重新审视起这个年轻人。
他这一手太极推手,玩得实在是漂亮。不卑不亢,还顺带着把所有人的嘴都给堵上了。你魏腾不是说这是“基础工作”吗?人家已经认领了,还拔高到了“最重要”的程度。你还能说什么?你要是再使绊子,那就是你这个老同志故意刁难新人了。
办公室里那股紧绷的、看好戏的气氛,被陈默这几句话,轻描淡写地化解于无形。
魏腾站在那里,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像是笑,又像是别的什么表情。他感觉自己卯足了劲的一拳,结结实实地打在了一大团棉花上,非但没伤到对方,反而震得自己手腕子生疼。
“呵呵,小陈……有觉悟,有觉悟就好。”他干笑了两声,一时间竟找不到话来接。
陈默却没再给他机会。
他转过身,走到墙角的柜子旁,很自然地拿出一块抹布,回到那张堆满灰尘的办公桌前。他没有先去碰那些档案,而是仔仔细细地,把桌子和椅子擦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光可鉴人。
然后,他脱下那身价值不菲的西装外套,整齐地搭在椅背上,再解开衬衫的袖扣,将袖子一丝不苟地挽到手肘处,露出了结实的小臂。
整个过程,他不急不躁,从容不迫,仿佛即将要做的不是一件枯燥乏味的苦力活,而是一项需要仪式感的、神圣的工作。
办公室里所有人都看呆了。
他们见过形形色色的新同事,有油滑的,有木讷的,有背景深厚眼高于顶的,也有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但他们从未见过像陈默这样的。
面对一记毫不掩饰的下马威,他不怒、不辩、不诉苦,就这么平静地接受了,然后,就这么干上了。
那份从容,那份淡定,比任何激烈的反抗,都更具力量。
陈默拉开椅子,坐了下来。他拿起最上面的一本档案,用抹布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然后,翻开了泛黄的第一页。
【榕城县一九九八年春季经济工作综述】
熟悉的县名,让他有了一瞬间的恍惚。他就是从那个地方,开始了自己真正的官场之路。
他看得异常认真,手指顺着那些用钢笔写就的工整小楷,逐行划过。办公室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键盘的敲击声和偶尔翻动纸张的沙沙声。但所有人都感觉,气氛和之前不一样了。那座档案山,依旧压在那张桌子上,可它非但没能把那个年轻人压垮,反而像是成了他的背景板,衬得他那挺直的背影,愈发沉稳。
魏腾一瘸一拐地走回自己的座位,一屁股坐下,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看着陈默的背影,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和更深的怨毒。
他不明白,一个能拉来百亿投资、能让市委书记亲自打电话推荐的人,怎么会甘心在这里吃这种哑巴亏?这不合常理。
难道……他是在演戏?是在韬光养晦,等待时机?
魏腾的心里,第一次对这个年轻人,生出了一丝忌惮。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陈默仿佛真的沉浸了进去,一本本地翻阅着,神情专注,偶尔还会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临近中午,办公室里的人陆续起身,准备去食堂吃饭。
“小陈,一起去食堂吧?”处长钱峰走到他身边,客气地邀请道。
陈默抬起头,笑了笑:“钱处,你们先去,我把这本看完。”
他的面前,已经整理出了薄薄的一小摞,而身边那座大山,似乎丝毫未减。
钱峰看了看那堆档案,又看了看陈默,眼神有些复杂,他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很快,办公室里就只剩下陈默一个人。
他伸了个懒腰,靠在椅背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那专注认真的神情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座档案山上。
在别人看来,这是一堆废纸,是官僚体系运转中产生的、毫无价值的垃圾。
但在陈默眼中,这却是一座尚未被发掘的、蕴藏着无尽宝藏的金山。
他缓缓闭上眼。
脑海中的人情账本,在刚才翻阅的过程中,早已不是简单的信息提示。它就像一台超级计算机,将那些档案上的文字、数据、人名、事件,全部录入、打碎、再进行深度的关联分析。
十年。
全省。
所有地市。
这其中,隐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多少被埋没的功绩?多少被掩盖的罪恶?又有多少人事的升迁贬谪,藏匿于这些枯燥的文字背后?
一个干部,为什么会在某一年突然被调离?一份前景光明的项目报告,为什么会石沉大海?一个地区的经济数据,为什么会在某个季度出现诡异的断崖式下跌?
这些,在别人看来是孤立的事件,但在账本的“因果链”分析下,却能串联成一张张清晰的、隐藏在水面之下的利益网络图谱。
魏腾以为,他是在用时间来埋葬自己。
他却不知道,他亲手送给自己的,是一把能够解剖整个江东省过去十年官场生态的,最锋利的手术刀。
陈默的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弧度。
他的目光,落在了刚刚整理出来的一份档案上,封面上的几个字,让他眼神微微一凝。
【关于金陵市城郊“盘龙水库”项目生态评估的初步报告】
【时间:六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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