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雾凝成的人形停在半空,那双无形的眼望着我,缓缓合十。
我没有动。
紫袍老者掌心仍横挡在我身前,指节微微绷紧。黑袍除鬼师已退到林边,袖中符纸悄然滑出半截,却迟迟未发。他们都在等——等我下一步动作。
可我知道,这一击不会再来了。
那不是攻击,是叩拜,是残魂最后的清醒。
我轻轻抬手,示意他们不必阻拦。紫袍老者的手臂缓缓落下,剑尖垂地,发出一声极轻的摩擦音。风从血池上方掠过,带着焦土与枯叶的气息,吹动我的衣角。
我向前迈了一步,踏入血池边缘。
脚底传来湿冷的触感,泥泞渗入鞋底,像是踩进了某种沉睡已久的伤口。池水早已浑浊不堪,表面浮着一层暗红油膜,偶尔泛起细小气泡,仿佛地下有东西正缓慢呼吸。
就在这寂静中,那道黑影突然颤动。
它没有扑上来,也没有后退,而是缓缓低头,像在行礼,又像在忏悔。接着,它的“手”抬起,指向自己胸口的位置——那里本该有一块残令,如今只剩一道焦黑裂痕。
我闭了闭眼。
镇魂令在我识海中轻轻一震,不再是之前的躁动,而是一种近乎悲鸣的共鸣。它感知到了什么,我也感知到了。
这具躯壳里困着的,不是一个恶鬼。
是一群人。
是百年前被强行抽魂、炼制成祭品的镇魂观弟子,是那些死时连名字都没留下的人。他们的怨念被封印在鬼王丹中,日复一日承受炼魂之苦,被迫穿上祭服,扮演凶煞,只为替真正的罪人掩盖真相。
而现在,它们终于认出了我。
我睁开眼,掌心缓缓抬起,一缕净灵火自指尖浮现,微弱如萤火,却不曾熄灭。
“我知道你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我说。
话音刚落,那黑影猛然一颤,整团雾气剧烈翻滚,像是在挣扎,在抗拒。紧接着,一股狂暴的力量自池底炸开,黑雾化作巨掌,裹挟着撕裂空气的呼啸,直扑我天灵盖而来!
紫袍老者剑光瞬间亮起,可我抬手制止。
我没有躲。
就在那黑掌即将触及头顶的刹那,我迎着它,张开了双臂。
识海中镇魂令轰然旋转,金色火莲自心口腾起,迎风暴涨,如朝阳破云,将扑来的黑雾层层包裹。火莲不焚其形,而炼其魂,每一瓣绽放,都映出一段被尘封的记忆——
青石台阶上,少年执帚扫雪,口中哼着镇魂谣;
大殿深处,铜炉燃香,七盏守魂灯静静摇曳;
山门外,春雨初歇,一名女弟子笑着递来热茶,说:“今日轮你值夜,别睡着了。”
这些画面不是来自鬼王,而是来自那些被吞噬的魂魄。它们被困百年,记忆早已破碎,可当净灵火触及神魂时,那些最细微的温暖片段,反而最先苏醒。
黑雾在火中扭曲、嘶吼,不是因为痛,而是因为不甘。它们想活下去,哪怕是以这种扭曲的方式。可它们更想停下,想结束这一切。
我咬牙撑住,双手结镇魂手印,稳住火莲流转。经脉传来阵阵灼烧感,那是净灵火反噬自身的征兆。但我不能停。
“你们不是罪人。”我低声说,“你们从来都不是。”
火莲忽然一颤,竟主动下沉,没入血池之中。刹那间,整个池面如同沸腾,黑气疯狂涌动,似要挣脱净化。可火莲不动,如定海神针,一圈圈金焰扩散开来,将池底残存的咒印逐一瓦解。
我盘膝坐下,五指插入泥土,借地脉之力稳住心神。识海空荡,力量正在飞速流逝,但我仍能感觉到镇魂令的存在——它在吸收四周散逸的怨气,将其转化为新的净灵火,反哺火莲。
这不是杀伐,是渡化。
紫袍老者站在我三尺之外,握剑的手缓缓松开,垂目不语。黑袍除鬼师也收起了符纸,神情肃穆,像是在见证一场久违的超度。
血池的震动渐渐平息。
黑雾不再挣扎,而是开始凝聚,由混沌转为清晰。最终,那团雾气凝成一道模糊人影——看不清面容,身形瘦削,穿着破旧的灰蓝道袍,腰间挂着一枚残缺的木牌,上面刻着半个字:“念”。
那是镇魂观百年前的弟子制式服饰。
他站在池心,望着我,嘴唇微动,似想说什么。可终究没有声音传出。
我只是静静看着他。
片刻后,他抬起头,望向东方。第一缕晨光正穿透林梢,洒落在焦黑的土地上。他伸出手,像是想去碰那光,却又迟疑地收回。
然后,他对我点了点头。
下一瞬,整个人化作点点金光,随火莲升腾而起,消散于晨曦之中。
血池轰然干涸。
池底裂痕蔓延,像蛛网般扩散至四周。那枚刻着“镇魂守正”的残令碎成齑粉,随风而逝。地面残留的符纹彻底崩解,再无半分邪气留存。
我缓缓收起火莲,镇魂令归于识海深处,金纹微闪,如同疲倦后的喘息。
我站起身,双腿有些发软,但还能撑住。
远处山坳传来窸窣声响,一名孩童率先跑出,仰头望着晴空,放声大哭。紧接着,成群村民从藏身处涌出,跪地叩首,有人高呼:“鬼王死了!我们得救了!”哭声、笑声、呐喊声交织成一片,回荡在山谷之间。
我没有迎上去。
只是将手轻轻覆上心口,感受镇魂令的温润流转——它不再焦躁,而是如静水深流,仿佛也在默哀,也在释怀。
紫袍老者走到我身边,低声道:“你还好吗?”
我没答,只摇了摇头。
他便也不再问,默默站在我左侧,剑归鞘中。
黑袍除鬼师从林边走来,手中捏着一张未燃的符纸,看了我一眼,终究还是收了回去。
阳光越来越亮,照在干涸的池底,映出几道浅浅的裂痕。风穿过树林,带来远处村民的欢呼,也带来一丝久违的安宁。
我望着那片裂痕,忽然察觉一丝异样。
泥土深处,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温度。
不是怨气,也不是煞气。
是一种极其微弱的波动,像是……心跳。
我蹲下身,指尖轻触地面。
那一瞬,镇魂令在识海中猛然一颤。
裂痕中,一缕极淡的红丝缓缓蠕动,如同活物,迅速钻入地下,消失不见。
我猛地抬头,望向远方山林。
紫袍老者察觉我的异样:“怎么了?”
我缓缓站起,目光未移。
“还没完。”我说。
那红丝钻入地底的方向,正是皇城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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