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十五分，桑宁已经站在了公司大楼的电梯前。
她习惯性地整理了一下深灰色西装外套的领口，确保没有一丝褶皱。
这是她自入职以来便雷打不动的习惯——
总是第一个到办公室，最后一个离开。
电梯的金属门像一面冷冽的镜子，映照出她模糊的轮廓——
宽大的西装外套刻意包裹着姣好的身形，仿佛这样就能藏起她作为女性的特质。
秀发规矩地盘在脑后，只有耳际一缕不听话的卷发泄露着青春的气息。
白皙的脸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却遮不住镜片后那双秋水般澄澈的眼睛。
只是那眼底沉淀的乌青，像两片化不开的水墨，
记录着无数个在电脑前加班的深夜，
和哄睡发烧孩子后独自修改方案的黎明。
二十四岁的年轻母亲站在这里，背影像一株过早承受风雪的青竹——
挺得笔直，却已经学会了生活中能屈能伸的智慧。
的一声脆响，电梯门缓缓开启。
桑宁迈步走进去，指尖习惯性地落在18楼的按键上。
就在按钮亮起的瞬间，她的手指突然悬停在半空。
视线不受控制地向上游移，最终定格在那个镀金的数字上——
88楼。
那里是整栋大楼最神秘的禁地，传说中西疯子的王国。
同事们都说，踏进那层楼的人要么平步青云，要么人间蒸发。
她不禁打了个寒战。
今天这眼皮一直在跳，左跳财右跳灾，莫非……
宁姐，早啊！
财务部的小张风风火火闯进电梯，带进一阵清冽的晨风，将桑宁飘远的思绪猛地拽回现实。
她勾起唇角，露出得体微笑：
镜片后的眸光微微闪动，她不动声色地往电梯角落退了半步，让出空间。
小张身上飘来淡淡的柑橘香水味，是今年流行的新款，
而她身上只有洗衣液残留的薰衣草香。
电梯门缓缓合上，将两个穿着相似西装却活在截然不同世界的年轻女孩，关进了同一个狭小的空间里。
桑宁一直是个很有原则的人——
《苟道真经》第一式：低头装死，抬头装瞎，呼吸都要控制分贝，争取入选‘公司背景墙十大杰出人物’！
宁姐，听说昨天你们市场部的李总监...
小张突然凑近，声音压得极低，指甲上跳动的星月美甲，在电梯按键的冷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又被西总骂得当场崩溃了。
她眨了眨画着精致眼线的眼睛，市场部的小王亲眼看见，”
“李总监抱着第十七版方案从88楼冲出来，妆都哭花了。”
“西总直接把文件夹摔在她脚下，玻璃门关上的声音整层楼都听得见。
桑宁摩挲着镜框边缘，金属的凉意渗入皮肤。
她垂下眼睫，在镜片后掩去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轻轻摇头：
别听这些传言。
声音像是在说服自己，西总...应该没那么可怕。
哈，宁姐你太善良了。
小张撇撇嘴，精心描绘的唇线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她突然压低声音，带着几分隐秘的兴奋：
全公司谁不知道西疯子的威名？那张能让明星都自惭形秽的脸，配上...
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阎王般的脾气。听说上个星期又走了第七任助理，这次只用了三周。说是受不了他的...特殊要求。
特殊要求？
咳，哪个变态没点特殊要求。
小张的指尖在手机屏幕上划了划，亮出一张偷拍照——
模糊的镜头里，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正将一叠文件摔向地面。
市场部偷拍的，西总要求的咖啡温度...
她突然噤声，因为电梯的一声停在了18楼层。
小张这吃瓜群众，境界恐怕已到达隔墙听出三胎性别！
桑宁佩服。
她快步走出电梯，将小张未说完的八卦截断在闭合的电梯门后。
走廊的灯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道沉默的分界线。
那些关于88楼的传闻她早有耳闻——
总裁办公室里摔碎的咖啡杯，彻夜不熄的灯光，
以及那些来了又走的助理们仓皇的背影。
但这些与她何干？
她轻轻抚平西装上并不存在的褶皱，指尖在无名指根部那道浅浅的戒痕上短暂停留。
公司花名册上她的婚姻状况栏空着，工位抽屉最深处压着一张幼儿园接送证。
这些日子，她像一只精准的瑞士钟表，用分秒不差的工作表现，将自己包裹成最普通的职场女性。
毕竟，一个需要独自抚养孩子的母亲，最不需要的就是引人注目。
桑宁早就将频道调到‘静音模式’，争取活成办公室盆栽——绿得毫无存在感！
办公区还空无一人，只有桑宁的工位亮起一簇冷白的灯光。
她打开电脑，屏幕蓝光映在镜片上，将那双疲惫的眼睛，隐没在数据流的反光里。
她的工位整洁得近乎刻板，每份文件都按颜色和日期分类，连笔筒里的笔都按长短排列。
这是她在公司的习惯——精确、可靠、不起眼。
这个小小的方格间，就像她精心构筑的防御工事：
用一丝不苟的报表筑墙，以滴水不漏的日程表为盾。
在每个晨昏交替中精确运转，不留下任何可供闲谈的缝隙。
窗外的晨光渐渐漫进来，为她挺直的背影镀上一层淡金色的轮廓。
当第一个同事的脚步声在走廊响起时，桑宁已经完成了三份报表。
小桑。
一道阴影突然笼罩在报表上，桑宁的钢笔尖在纸上洇开一个小小的墨点。
她抬头看见部门经理王总站在隔间前，
向来梳得一丝不苟的鬓角竟有几根乱发，领带结也比往常松了几分。
脸色有些古怪。
来我办公室一下。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
这是王总紧张时的小动作。
桑宁这会眼皮跳得比股票K线还刺激。
她心头一紧。
她迅速在脑海中检索最近的工作内容，却想不出任何纰漏。
难道上个月的报表出了问题？还是上周的会议记录有遗漏？
王总的办公室门关上的瞬间，桑宁注意到他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小桑啊，有个消息要提前通知你，王总清了清嗓子，
可能，我说的是可能，你要被调往88楼，担任西总的…行政助理。
什么！？
她感到一阵眩晕，仿佛有人在她耳边敲了一记闷锣。
阿弥陀佛！待她先扶稳惊飞的三魂七魄！
我？为什么是我？
这句话脱口而出，连她自己都惊讶于语气中的抗拒。
王总苦笑：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据说是总裁办今早直接下的调令，没有商量余地，除非你想……
他压低声音，老实说，全公司都震惊了。
他的目光在桑宁严谨的盘发和保守的西装领口扫过，手指在空中画了道夸张的S曲线:
西总之前的助理们可都是...你知道的，那种类型。
话尾消散在一声意味深长的咳嗽里。
桑宁当然知道。
那些关于88楼的香艳传闻就像公司中央空调里的冷气，无孔不入地渗透在每个角落。
西风历任助理的身影走马灯般在她脑海闪回：
踩着十厘米高跟鞋的Lisa，永远喷着斩男香水的Vivian，上周抱着纸箱哭着离开的Annie......
她们都像精心调配的鸡尾酒，耀眼，浓烈，让人过目难忘。
而自己呢？
桑宁低头看见玻璃窗上模糊的倒影：
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穿着大一号西装的身影，像一杯被遗忘在角落的白开水。
也许...
王总欲言又止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西总这次是真心需要个能做事的？
这句话飘在空气中，连他自己说得都毫无底气。
王总惊奇地发现眼前这个年轻女子，既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矫揉造作地推拒。
紧绷的肩膀终于松懈下来。
西总他...确实作风独特，王总斟酌着词句，
“但在专业领域，没人能否认他的眼光。
他递过一杯温水，杯壁上凝结的水珠像极了桑宁此刻冰凉指尖渗出的冷汗，
况且...调令不是还没有到嘛，一切都未成定局。
王总天灵盖飘着‘忽悠’俩字儿！
她机械地点点头。
回到工位时，整个市场部已经炸开了锅。
同事们或明或暗地投来探究的目光，有同情的，有好奇的，甚至还有几分嫉妒的。
桑宁这下连‘十大背景墙’，海选都进不去了。
桑宁感到自己仿佛突然被推上了舞台中央，而这从来不是她想要的位置。
宁姐——
小刘突然从隔断后探出身子，新做的水晶甲在桑宁的报表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她眼底跳动着某种奇异的兴奋，像是嗅到血腥味的鲨鱼：
整个办公系统都疯传，你要去88楼了？刻意压低的嗓音里裹着艳羡，
天知道市场部那些妖精们，花了多少心思...涂着唇釉的嘴几乎贴到桑宁耳畔，
去年Vivian为了送文，故意把衬衫扣子解到这儿——
手指在锁骨下方比划着，结果……
桑宁抬头，再次看见玻璃墙上映出的自己：
扣到最顶端的纽扣，严谨的盘发，还有镜片上反着的冷光——
活像个中世纪修道院里，走出来的图书管理员。
那句老话怎么说来着——人要是倒霉起来，喝水都塞牙缝。
难怪今天眼皮一直跳。
远处几个女同事正对着手机屏幕窃笑，不用看也知道是公司匿名群里，又炸开了新话题。
小刘的香水味突然变得刺鼻，
桑宁不着痕迹地后仰，却撞上更多探究的目光。
整个办公区仿佛变成了透明的鱼缸，而她就是那条突然被捞进网里的金鱼。
桑宁勉强笑了笑：王总说还不确定的。
不是说早上已经下调令了嘛？
小刘压低声音，西风，三十岁，哈佛商学院最年轻的荣誉校友。
她滑动屏幕，展示出财经杂志封面，回国五年把公司市值翻了十倍。
“据说他父亲是某位高官，家里背景深不可测。最重要的是——
她神秘地眨眨眼，未婚，钻石王老五，历任女友不是明星就是模特。”
“上个月刚在拍卖会为女伴拍下两千万的蓝钻。”
“宁姐，你这是要飞上枝头变凤凰啊！
借您吉言，只怕是变飞蝗了！
桑宁觉得自己即将从‘潜力股’变异为‘蝗虫股’，所到之处连K线图都能啃秃噜皮！
桑宁摇摇头：别胡说，我已经……
她的指尖在无名指根处那道几乎不可见的戒痕上轻轻摩挲。
嘴唇微启又抿紧，将两个字生生咽了回去。
已经什么？
小刘表情突然变得诧异，也是，像你这样无趣的人，怎么入得了西总的眼……
她意识到失言，赶紧闭嘴。
小刘的情商怕不是充值送的！
桑宁没有生气，嘴角反而浮起一丝释然的笑意。
是啊，在这座玻璃钢铁的丛林里，最不缺的就是光鲜亮丽的孔雀——
像Lisa那样精通五国语言的海归，
像Vivian那样在酒会上游刃有余的交际花，
哪一个不比自己耀眼？
而她只是勤勤恳恳的桑宁，
默默无闻的桑宁，
连加班时都记得给幼儿园老师发请假短信的桑宁。
这样的她，平凡到近乎透明。
对！桑咸鱼不配。
她要金盆洗手——哦不，金盆洗脚，告辞！
整个上午，桑宁在同事们异样的眼光中度过。
有人开始突然对她热情起来，仿佛她即将成为西风的红人；
也有人刻意疏远，好像她已经被打上了总裁的人的标签。
桑宁无言以对。
她依旧如往常一般，一丝不苟地完成手头的工作。
指尖在键盘上敲击出规律的声响，仿佛那个舆论漩涡的人，是另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可当她在食堂吃完午饭回来时，人力资源部的调令，静静地躺在她的办公桌上——
白纸黑字，右下角盖着集团鲜红的公章。
那个龙飞凤舞的字签名，几乎要破纸而出。
她盯着那行即日起调任总裁办公室，担任总裁私人助理一职的字样，指尖不自觉地颤抖。
纸面被她捏出细小的褶皱，像极了她平静生活被突然揉碎的模样。
私…人助理？
她喃喃自语，膝盖突然失了力气，整个人跌进办公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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