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衣服?”
赵佶低声嘟囔,眉峰微蹙,声音里裹着几分睡意未消的沙哑与不解。
他家的女人缺衣裳了?
这倒不难办。
皇家有个机构,名唤“后苑作”,全称“后苑造作所”。平日里,专司宫中皇族婚嫁器物、服饰仪仗的制作,下设“七十四作”——缕金作、腰带作、琥珀作、雕木作、乐器作、裁缝作……琳琅满目,无一不是为皇室精工细作的专属匠坊。做件衣裳,不过是其中最寻常的小事,犹如厨房煮饭,顺手而为。
更不必说,还有纹绣所、生活所等诸般机构,层层叠叠,皆是赵佶奢靡生活的无声注脚。
“不是衣服,是女人。”
小金奴站得笔直,声音清脆,语气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纠正。她望着眼前这位向来温和的父皇,胆气也足了些。
“我要的,是女人,不是衣裳。”
“女人?会做衣服的女人?”
赵佶挑眉,略一思忖,便觉不难。后苑作上千匠人,女工亦众,挑个擅女红的,又有何难?
再者说,这年头,女红不过是女子的本分,比吃饭略难些,却也算不得本事。会的寻常,不会的才稀奇。
“嗯……”小金奴歪着头,咬了咬手指,像是在仔细回想,“是最最……高贵的!”
“高贵的?”赵佶眉头锁得更紧。这孩子,跟她那口拙的娘一个样,话总说不到点子上,传个话都传不明白。
“一个会做高贵衣裳的女人?”他试着引导。
“不是不是!”小金奴急得直摆手,“不是这个!”
“那……一个会做衣服的高贵女人?”赵佶换了个说法,语气里已带了点无奈。
“对对对!”小金奴猛地点头,眼睛亮了起来,像终于找到了丢失的钥匙,“就是这个!一个会做衣服的,高贵的女人!”
她长长地舒了口气,仿佛卸下千斤重担,嘴角不自觉扬起一丝得意的弧度。
哦吼——任务完成!
“就这些?”赵佶拧着眉,目光如探针般落在女儿脸上,“没别的了?”
他不信。
这不合常理。
一个做衣服的女人,再能干,能高贵到哪儿去?匠人而已,再尊贵也尊贵不到身份上去。
“别的?emmm……”小金奴挠了挠头,忽然意识到什么,“家里的……要家里的……”
“家里的?一个会做家里衣裳的高贵女人?”赵佶重复着,语气愈发困惑。
“emmm……嗯。”小金奴眨眨眼,终于松了口气,“对,家里的,会做衣服的,高贵女人。”
她点头如小鸡啄米,心里默念:这回总该对了吧?
“嘶——”
赵佶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脊背一僵,仿佛有冰锥顺着后颈直插进骨髓。
家里……会做衣服的……高贵女人?
这世上,只有一个。
他瞳孔骤缩,心跳如鼓,脑中轰然炸开——你他妈是不是搞错了?
这么一来,你娘可就没了!
会做衣服的多的是,可“高贵”的,他们家只有一位。
那不是匠人,那是皇后。
王皇后。
他瞪着女儿,嘴唇微颤,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你……你师傅是怎么跟你说的?”
他深知这丫头脑子慢半拍,只能慢慢诱导,一点点把真相抠出来。
“emmm……不不,不是师傅说的。”小金奴忽然摇头,脸一红,像是意识到自己说岔了。
“哦?”赵佶心头一松,暗道:还好,不是金小山那疯子教的。
“是……豆娘姐姐说的。”
“……!!!”
赵佶如遭雷击,浑身一震,仿佛被扔进了三九天的冰窟窿。盛夏的热浪瞬间退去,只余刺骨的寒意。
豆娘。
他脑中浮现出那个名字,心头便是一颤。
金小山虽是主事,可从不亲自动手。而豆娘——
她一把火,烧了京城下水道,死伤无数,无人敢查;
她亲自动手,打断亲爹的腿,据说断了十几次,断了接,接了再断;
她走在街上,孩童止啼,狗都不敢吠。
她不是狠,她是疯。
不是讲理的,是讲命的——你的命,由她定。
赵佶宁愿同时面对金小山和李清照,也不愿见豆娘一面。
那两位还讲道理,讲道理就有转圜;
可豆娘?
你根本不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什么,下一秒是打断你的腿,还是直接送你去见阎王。
她是无敌的。
“em……师师说……”
“emm……酒盅说……”
“emmm……四个一模一样的姐姐也说……”
“emmmm……说……”
小金奴还在喃喃,指尖不停抠着嘴角,努力回忆。
而赵佶,每听一个名字,身体便剧烈一抖,抖得像秋风中的枯叶,抖得像被雷劈中的老树。
抖若筛糠。
魂飞魄散。
完了。
全完了。
她们知道了。
她们要来了。
她们要打死我!
他脑中只剩这一个念头,翻来覆去,如魔咒缠身。
怎么办?逃?往哪儿逃?
宫墙高耸,御林密布,可他觉得,再高的墙,也挡不住豆娘的一把火。
“咕咚——”
他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重重砸在金砖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父皇?父皇你怎么睡着了?”
小金奴吓了一跳,蹲下身推了推他。
“父皇,你怎么睡在地上?”
她歪着头,眨眨眼,忽然灵机一动:“哦!我给你盖个毯子!”
她蹦跳着跑开,片刻后抱来一条薄毯,认真地盖在赵佶身上,还细心地拉了拉边角。
可这毯子一盖,怕是真要“睡”过去了。
“御医!御医!”
一旁的太监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见皇帝倒地,哪敢耽搁,连滚带爬地冲出去嘶吼。
不过片刻,整个皇宫如临大敌。
禁军列阵,宫门紧闭,文武百官闻讯蜂拥而至,朝堂震动。
天子突然昏厥,这是动摇国本的大事。
而小金奴,却在人群混乱中,悄悄溜了。
她穿过回廊,绕过宫苑,一头扎进后宫深处。
赵佶怎么样,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她对他,有血缘,无亲近;有称呼,无情感。
在金府的日子,比在皇宫长;
见母后的时间,比见父皇多;
见宫女的次数,又比见母后频繁;
至于内侍……好歹还能陪她玩一会儿。
父皇?
不过是族谱上一个名字,家谱里一个画像。
她才五岁,正处在情感萌芽的年纪。
若你不在她身边,你便不是“亲人”,只是“存在”。
她不懂表达爱,就像她娘也不懂。
李娘子从小失怙,野蛮生长;
小金奴呢?
表达感情的方式,只有两种:
一,哇哇大哭;
二,把自己碗里的肉分给你。
五岁前,这是萌;
五岁后,这是蠢。
她不会撒娇,不会讨好,不会说“父皇我好想你”。
她只是懵懂地活着,凭着本能行事。
她茫然地走进熟悉的寝宫。
王皇后侧卧于榻,素日里端庄的手紧紧攥住心口,指节发白,锦绣裙裾揉得满是褶皱。那双曾执针引线、绣尽繁华的手,此刻深深陷进衣襟,仿佛要抓出一颗心来。
她浑身颤抖,呼吸急促,脸色惨白如纸,唇角溢出一缕暗红血丝,悄然滑落。
“母后,我回来了。”
小金奴轻声说,伸手拽了拽皇后的衣袖。
没反应。
“母后?金奴回来了。”
她奇怪地凑近,探头去看。
以往,母后总会笑着摸她的头,问她吃了没,玩了没。
可今天……
她明明睁着眼,却像没看见她。
小金奴爬上床榻,小脸凑近,终于看清——
母后脸色青白,唇角带血,双目虽睁,却无神采。
被气倒了。
空气凝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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