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飞那声冷哼,像一根淬了冰的钢针,扎在我刚刚松弛下来的神经上。他轻蔑的眼神,则如同一盆冰水,从我的头顶浇到脚底,将我好不容易才催生出的那点“田园牧歌”式的幻想,浇得丁点不剩。
我站在原地,直到他魁梧的背影消失在演武场的拐角,才缓缓收回目光。我以为逃离了刘备府,就能暂时摆脱这些视线,现在看来,不过是自欺欺人。只要我还在小沛,还在刘备的势力范围内,我就永远是他们眼中的那颗“棋子”,或者说,那块“异物”。
“云公子,我们走吧。”甄姬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她的手不知何时,轻轻扶住了我的手臂,那微凉的触感,让我从僵直中回过神来。
我点了点头,没再回头,与她一同走出了府邸大门。
城东三十里,听起来不远,但在这个全靠两条腿的时代,也足足走了近两个时辰。我们没有马车,刘备也没派人护送,只给了我一纸文书,仿佛我真的是去赴一个无关紧要的闲职。
也好,我心想,越不引人注意,越安全。
小沛城外的景象,远谈不上繁华。战争的阴影如同附骨之疽,笼罩着这片土地。官道两侧的田地,多有荒芜,偶尔能看到几个衣衫褴褛的农夫,麻木地在田里劳作,看到我们,眼神里也满是戒备与警惕。
越往东走,人烟越是稀少。当官道变成了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时,我终于看到了所谓的“军屯区”。
那是一片被强行开垦出来的土地,稀稀拉拉地矗立着几十座简陋的茅草屋和土坯房,形成一个不像村庄,也不像军营的古怪聚落。几缕炊烟有气无力地飘向天空,又被风吹得七零八落。一块歪歪扭扭的木牌立在路口,上面用粗劣的笔迹写着“屯田营”三个字。
这就是我的新单位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牲畜粪便和某种植物腐烂的混合气味。这味道,真实得让人绝望。
我和甄姬的到来,像两颗石子投进了这潭死水。几个正靠在茅草屋墙根下晒太阳、抓虱子的士兵,懒洋洋地抬起眼皮,朝我们投来审视的目光。那目光里,有好奇,有轻慢,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
我握紧了怀里的任命文书,这是我在这里唯一的身份证明和权力来源。我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一些:“请问,此地管事何在?我是新任的屯田令史,姜云。”
我的话音刚落,一个靠在最中间的汉子慢悠悠地站了起来。他约莫四十来岁,身材粗壮,脸上有一片陈年的麻子,左眼似乎受过伤,总是半眯着,透着一股子精明和戾气。他穿着和其他士兵一样的破旧号服,但腰间却多了一柄磨得发亮的环首刀,显然在这里有些地位。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目光在我那张还算干净的脸和相对整洁的衣服上停留了片刻,又掠过我身后气质卓然的甄姬,那只半眯着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艳,随即又被一种老兵油子特有的玩味所取代。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皮笑肉不笑地抱了抱拳:“原来是新来的姜大人,失敬失敬。小的王五,兄弟们抬举,都叫我一声王二麻子。这营里暂时也没个正经管事,平日里都是我在帮着张罗。”
他嘴上说着“失敬”,可语气和姿态里,没有半分敬意。
“王……王二麻子。”我点了点头,努力适应这个极具时代特色的称呼,“主公有令,命我即日起接管此地屯田事宜,还望诸位日后多多配合。”
说着,我将怀中的任命文书取了出来,递到他面前。
王二麻子接过竹简,装模作样地展开,眯着眼看了半天,也不知道看懂了没有,然后随手卷起,递还给我,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主公的将令,我等自然遵从。只是……”
他故意拉长了语调,那只独眼扫过周围聚拢过来的其他士兵,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好能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姜大人,我们这帮兄弟都是粗人,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只认军功,不认文书。不知大人您……是斩过黄巾,还是杀过董贼啊?”
来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句看似寻常的问话,就是最直接的下马威。他在质疑我的资格,他在告诉所有人,我这个“大人”,在他们眼里一文不值。
周围的士兵们,有的抱着胳膊,有的扛着锄头,脸上都露出了看好戏的神情。他们的目光,像无数根细小的刺,扎在我的身上。
我若说没有,便坐实了“小白脸”的名头,威信扫地;我若吹牛,以这王二麻子的精明,只怕三言两语就能让我露馅,到时候更下不来台。
一旁的甄姬,秀眉微蹙,眼中闪过一丝冷意,似乎想要开口。我暗中对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这种时候,一个女人,哪怕是她,站出来替我说话,只会让我显得更无能。
我没有回答王二麻子的问题,而是将目光从他那张麻子脸上移开,投向了不远处那片刚刚翻过的田地。我迈开步子,径直走了过去。
我的举动,让所有人都愣了一下。王二麻子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似乎没想到我敢无视他的挑衅。
我走到田埂上,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土质干硬,结成了块,我用手指捻了捻,粗糙的颗粒磨得指尖生疼。我又抬眼看了看田垄的走向和密度,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这地,是谁翻的?”我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淡淡地问道。
王二麻子跟了过来,脸上那副玩味的笑容又挂了起来:“回大人的话,是兄弟们一起翻的。怎么,大人瞧着,有何不妥?”
“不妥之处,太多了。”我转过身,看着他,也看着他身后那群士兵。
“其一,深耕不足。”我指着脚下的土地,“土质板结,地力未曾发散,种子下去,根扎不深,遇风易倒,遇旱易枯。”
“其二,行距过密。”我又指向那些排列得杂乱无章的田垄,“禾苗之间,当留有余地,以利通风透光,争抢阳光雨露,只会两败俱伤,穗小粒稀。”
“其三,沟渠何在?”我的目光扫过整片田地,“田间无沟,遇雨则涝,积水不退,禾苗烂根。遇旱则无水可引,只能望天打卦。此乃耕种之大忌。”
我每说一条,王二麻子和那群士兵脸上的表情就古怪一分。他们脸上的玩味和轻蔑,渐渐被一种困惑和茫然所取代。他们大概从未想过,种地这件事,还能讲出这么多门道来。
我说的这些,不过是后世最基础的农业常识,合理密植、开挖沟渠、深耕垄作,但在生产力低下的汉末,却无异于天方夜谭。
王二麻子愣了半晌,似乎在消化我的话。他那只独眼里闪烁着狐疑的光芒,过了好一会儿,才干笑两声:“大人说得……头头是道。只是,俺们祖祖辈辈都是这么种地的,也没见饿死。大人您这套说法,新鲜是新鲜,可俺们……听都没听过啊。”
他的话音刚落,他身后的一个士兵就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声笑,像是一个信号。
瞬间,压抑的气氛被打破,周围的士兵们再也绷不住了,哄堂大笑起来。
“哈哈哈,还通风透光?禾苗又不是人,通什么风?”
“就是,种地不种密一点,那不是白白浪费了土地?”
“还挖沟?多费劲啊!下雨了,老天爷赏饭吃,不下雨,挖了沟也没水啊!”
“我看这位姜大人是读书读傻了吧?把书本当成地来种了!”
嘲笑声,议论声,像潮水一样向我涌来。他们看我的眼神,不再是轻蔑,而是一种看傻子般的怜悯和嘲弄。
王二麻子看着我的窘境,脸上的笑容终于变得真诚起来,那是发自内心的、看笑话的笑容。他摊了摊手,故作无奈地对我说:“大人,您瞧,不是兄弟们不听话,实在是……您说的这些,太过于……异想天开了。种地可不是耍嘴皮子,得靠力气和经验。”
我站在田埂上,成了所有人眼中的笑话。他们的笑声,比张飞的冷哼更刺耳,比袁熙的刀剑更伤人。
我紧紧地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我终于明白,刘备把我扔到这里,或许不全是考验,也不全是保护。
他或许,只是单纯地想把我这个“麻烦”,扔到一个没人信我,没人理我,让我自生自灭的地方。
而眼下,我面临的,就是上任第一天的,第一次“自灭”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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