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尚香的身影，像一滴墨，迅速融入了庭院深沉的夜色里。
她最后那句话，却像一根冰冷的针，兀自扎在原地，散发着寒气。
“靠女人得来的权势，终究是镜花水月。你好自为之。”
你好自为之。
这四个字，比之前任何一句讥诮都来得重，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砸在我心口。我站在原地，张了张嘴，喉咙里干得像是塞了一把沙子，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苦笑凝固在脸上，只觉得心头那股刚刚才压下去的疲惫感，变本加厉地翻涌了上来，带着一股无处申辩的憋闷。
我扭头，看向还静静站在一旁的蔡文姬。
她没有说话，只是抱着她的古琴，对我微微摇了摇头。那双总是清澈如水的眼睛里，映着摇曳的灯火，流淌着几分同情，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她仿佛在说，不必解释了，她不会听的。
我当然知道她不会听。
我闭上眼，都能清晰地勾勒出刚才那一幕，在孙尚香眼中会是怎样一幅画面。
一个刚刚用近乎神棍的手段，“赢”了她做护卫的男人。前脚刚把她带回府，后脚，本地最大的豪族就迫不及待地带着自家如花似玉的妹妹，深夜登门，强行“塞”过来要与他联姻。
而他呢？他没有严词拒绝，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为难。
他先是滴水不漏地安抚了送人上门的糜夫人，给了对方天大的面子。接着，又用温柔得能化开冰雪的语气，三言两语就稳住了那个明显已经处在爆发边缘的、美得不像话的“正宫”。最后，他轻飘飘地一句“暂且住下”，就将这个烫手的山芋，这个政治联姻的筹码，不着痕迹地纳入了自己的后院。
整个过程，他游刃有余，谈笑风生，仿佛排演了千百遍。
最致命的是，他府里，本就住着不止一个绝色女子。
一个清冷幽怨，一个娴静黯然，现在又来了一个娇羞无辜的，还有一个身份尊贵、武艺高强的她自己。
这哪里是一个辅佐主公的别驾从事？这分明就是一个靠着一张小白脸和一些骗人的小把戏，将各色女子玩弄于股掌之间，并以此为阶梯，攀附权贵，攫取利益的绝顶伪君子。
我敢打赌，在她心里，我已经和那些在市井间招摇撞骗，靠着花言巧语让富家小姐倾心，从而谋夺家产的话本主角，没什么两样了。不，我可能比他们段位更高，也更……恶心。毕竟，我骗的，可都是些名动一方的“凤格”。
想到这里，我心头那股憋闷，又加重了几分。
我真的……有苦说不出。
这该死的反向攻略系统，这该死的神木体质，把我变成了全天下女人的“吸尘器”，还是只进不出的那种。可这玩意儿它没有说明书啊！它只负责把人吸过来，却从来不管后续的维修和保养。
我处理得不好吗？我自问，刚才的应对，已经是我能在那种情况下，做出的最优解了。既没有当场和徐州第一地头蛇翻脸，也安抚了甄姬的情绪，还给了糜环那个可怜的小姑娘一个台阶下。
可这份“高明”，在孙尚香眼里，却成了我“虚伪”和“工于心计”的铁证。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感觉浑身的骨头缝里都透着一股无力感。
“文姬，让你见笑了。”我对着蔡文姬苦笑道。
蔡文姬抱着琴，轻轻摇了摇头，她走到我身边，声音柔得像月光下的溪水：“公子已经做得很好了。只是……孙姑娘性情刚烈，眼里揉不得沙子，她所见非是全貌，有所误解，也是人之常情。”
她顿了顿，抬眼看着我，那双眼睛里带着一丝洞悉：“更何况，她心中本就存着对兄长遗言的疑虑与抵触。今日所见，恰好印证了她心中最坏的猜想，自然……会更加反感。”
我一怔，随即恍然。
是啊，我怎么忘了这一茬。孙尚香被他哥哥孙策，近乎“打包出售”一样送到我这里。以她那高傲的性子，心里本就憋着一股火。她嘴上说着愿赌服输，心里怕是早就把我当成了一个不知用什么妖法迷惑了她兄长的神棍。今天这一出，可不就是坐实了她的想法么？
一个靠女人上位的神棍、骗子、伪君子。
这下好了，标签齐全了。
我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又开始突突地跳。糜家的联姻，是一颗埋下的炸弹；甄姬的幽怨，是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而孙尚香的误解，则像是一道坚冰，横亘在我面前，又冷又硬，还不知道该怎么去融化。
江东的气运……我脑子里闪过孙策信中的那句话，只觉得头痛欲裂。就凭现在我和孙尚香这关系，别说指望她栖于我这棵“神木”，为我带来江东的气运了。她不半夜摸进我房间，用她的宝剑在我脖子上比划几下，都算是她脾气好了。
“夜深了，公子也早些歇息吧。”蔡文姬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诸事纷杂，非一日之功，耗费心神，反而不美。”
我点了点头，看着她恬静的侧脸，心中那股焦躁，总算被抚平了一些。在这座已经快要变成修罗场的府邸里，似乎也只有蔡文姬，能永远保持着这份淡然和通透。她从不争抢，也从不表露过多的情绪，却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候，用最温柔的方式，给我一丝慰藉。
她抱着琴，对我盈盈一拜，转身也回了自己的院子。
偌大的前厅，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没有立刻回房，而是在庭院的石凳上坐了下来。秋夜的风已经带上了凉意，吹在脸上，让我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不少。
我抬头看着天上的那轮明月。月光清冷，和前世的月亮，似乎没什么不同。可我却觉得，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尤其是觉醒了这倒霉的体质之后，我就再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
想当初在山洞里啃野果的时候，我最大的烦恼，不过是下一顿饭在哪里。
可现在呢？
我看着不远处那几间亮着灯火的院落。甄姬的房间，灯火通明。我能想象到，她此刻定然是毫无睡意。我今晚虽然将她“女主人”的地位高高捧起，但糜环的存在，就像一根刺，扎在了她的心上。今晚的安抚，只是暂时的。这根刺，若是不拔掉，迟早会化脓、溃烂。
糜环的房间，也亮着灯。那个可怜的小姑娘，今晚怕是也要彻夜难眠了。陌生的环境，复杂的局面，还有一个名义上即将成为她夫君，却对她“体贴”得近乎冷漠的我。她的未来，充满了未知与惶恐。
还有孙尚香……我甚至不知道她住在哪一间客房。也许她根本就没睡，正在房间里，擦拭着她的宝剑，心里盘算着怎么才能戳穿我这个“伪君子”的真面目。我甚至能想象出她撇着嘴，一脸鄙夷的模样。
“呵，好色之徒。”我忍不住自己学着她的语气，自嘲地嘟囔了一句，随即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都叫什么事啊！
我只想当条咸鱼，安安稳稳地活到寿终正寝。可命运偏偏给我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
我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站起身，准备回房。至少，先睡一觉再说，天大的事，也得等睡醒了才有力气去烦。
可就在我转身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画面。
在通往后院的一处假山阴影里，一个窈窕的身影一闪而过。
那身影穿着一身华贵的衣衫，虽然在夜色中看得不甚真切，但那份与生俱来的骄傲姿态，却让我瞬间就认了出来。
是她？袁术的女儿，袁瑶。
她不是被甄姬安排住下了吗？怎么会三更半夜，鬼鬼祟祟地出现在这里？
我心中一动，一个念头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
刚才前厅发生的这一切，她……该不会全都看见了吧？
这个念头让我刚舒缓一些的神经，又瞬间绷紧了。一个孙尚香已经够让我头疼了，若是再加一个身份同样敏感、性格更是骄横的袁瑶……
我几乎能预见到，明天的府邸，将会是何等精彩的场面。
不行，我不能当做没看见。
我定了定神，朝着那处假山阴影走了过去。
月光被假山的嶙峋怪石切割得支离破碎，光影斑驳。我走近了，才看清那个身影。
袁瑶正背对着我，站在一丛盛开的夜来香旁边。她似乎并没有发现我的靠近，只是仰着头，看着天上的月亮，不知在想些什么。她身上那件华贵的长裙，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与这庭院的静谧有些格格不入。即便只是一个背影，也能感受到那份不属于此处的、刻在骨子里的骄傲。
“袁姑娘，夜深露重，怎么还没歇息？”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一些。
我的声音打破了宁静，她的身子明显一僵，像是受了惊的猫，猛地转过身来。
看清是我之后，她眼中的惊慌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力掩饰的慌乱和一层毫不掩饰的、冰冷的戒备。
“要你管？”她的声音清脆，却带着刺，像是在用这种方式来武装自己。
我看着她，心中那股无力感又涌了上来。
果然，又是一个浑身带刺的。
我耐着性子，挤出一个自认为还算和善的笑容：“这里毕竟是我的府邸，姑娘作为客人，若是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或者有什么需要，可以尽管提出来。”
我的话，似乎让她找到了发泄的出口。
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那眼神，就像是在审视一件货物，充满了挑剔和鄙夷。最后，她的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那神情，竟和几分钟前的孙尚香有七八分相似。
“需要？”她轻笑一声，声音里满是嘲讽，“我需要我的父亲，我的家，我昔日的荣华富贵，你能给我吗？”
她向前走了一步，逼视着我的眼睛，语气愈发尖锐：“还是说，姜别驾能给我的，就只有像刚才那样，用一些花言巧语，把一个个女人骗进你的后院，让她们为你争风吃醋，来满足你那可怜的虚荣心？”
我心头一沉。
她果然都看到了。而且，她的结论，比孙尚香还要刻薄。
我张了张嘴，试图解释：“袁姑娘，你误会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哦？不是我想的那样？”她打断了我，脸上的嘲讽更浓了，“那是哪样？是我看错了，还是我听错了？难道糜家不是上赶着把女儿送给你？难道那位甄姬姑娘不是为你气得脸色发白？难道那位江东郡主，不是一脸鄙夷地拂袖而去？”
她每问一句，就向我逼近一步。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燃烧着愤怒、屈辱，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嫉妒。
“姜云，我真是小看你了。”她停在我面前，仰着那张骄傲的脸，“我原以为你只是个有点小聪明的谋士，没想到，你玩弄人心的手段，竟如此高明。连哄带骗，软硬兼施，把所有人都安排得明明白白。怎么，现在轮到我了？你又准备用哪一套说辞来安抚我这个‘落难公主’？”
我看着她那张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和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眸子，所有的解释都堵在了喉咙里。
我能说什么？
我说这一切都是个误会？我说我是被动的？我说我其实一点也不想要这该死的桃花运？我说我觉醒了神木体质，你们这些凤格美女看见我就会情不自禁地贴上来？
这话别说她不信，我自己说出来都觉得像个疯子。
我的沉默，在袁瑶看来，无疑是默认了她的指控。
她眼中的火焰，渐渐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混杂着失望和自嘲的冰冷。
“怎么，无话可说了？”她后退了一步，与我拉开距离，仿佛多靠近一秒都让她感到恶心。“也是，像你这样的伪君子，大概也懒得在我这个无权无势的‘流民’身上，多费口舌吧。”
说完，她冷哼一声，不再看我，转身就走。
“站住！”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喊了出来。
我的声音里，带着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恼火和一丝急切。
袁瑶的脚步顿住了，她缓缓回头，眼中带着一丝意外和探究，似乎在好奇，我这个被戳穿了的“伪君子”，还想耍什么花样。
我看着她，深吸了一口气，却又缓缓吐出，胸中的烦闷丝毫未减。
我还能说什么？我能做什么？
我只能在心中，对着这该死的老天，对着这不讲道理的系统，发出一声无声的呐喊。
“这真的不是我的本意啊！”
然而，这声呐喊，只有我自己听得见。在袁瑶眼中，我只是一个沉默着，脸色变幻不定的男人。
就在这尴尬的对峙中，她忽然又笑了。
只是这一次，她的笑容里，少了些尖锐的嘲讽，却多了几分玩味。
她重新转过身，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就像是发现了一个新奇的玩具。
“姜别驾，你也不必如此苦恼。”她慢悠悠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看好戏的悠然，“其实，我觉得你这里……还挺有意思的。”
“你放心，”她冲我眨了眨眼，那双美丽的眸子里，闪烁着一种我看不懂的、狡黠的光芒，“我不会去告发你的。毕竟，看着你这样的大忙人，如何周旋在这么多女人之间，看着她们……还有我自己，最终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这出戏，可比我在寿春宫里看过的任何一出，都要精彩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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