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像一把薄刃，贴着“星隅”画廊的落地窗划过，卷起满地梧桐尸骨，发出细碎的、近乎哀泣的摩擦声。午后的阳光灰白，像被水稀释过的旧颜料，无力地铺陈在地板上。苏念星俯身整理新到的水彩，指尖刚触到那排冰凉的瓷盒，口袋里的手机忽然疯了一般震动起来，仿佛有人隔着信号塔向她嘶喊。
她直起身，指背上还沾着一抹未干的雾蓝，像一小块被揉皱的天空。屏幕上的座机号码陌生得刺眼，归属地却熟得令人心慌。那一瞬，她听见自己耳膜里血液湍急的声音，像画笔猛然戳破湿润的纸面。
“您好，星隅画廊。”她努力让声线保持平稳，尾音却还是沾了颜料的湿意。
对面沉默，只剩电流沙沙，像雪夜踩断枯枝。随后，一道低沉而沙哑的男声穿透耳膜——
“请问……是苏念星吗？”
那声音像一枚生锈的图钉，按进她记忆最柔软的木板。苏念星指节骤缩，手机壳发出轻微的“咔”响。对方轻吸一口气，仿佛隔着十年光阴与重洋，把那个名字放在舌尖焐热——
“我是……苏辰。”
啪——
颜料盒坠地，雾蓝溅成一场小型海啸，瓷片碎成星屑。那一声“哥”卡在喉咙，却先化作滚烫的液体涌上眼眶。她看见自己童年的拼图被这一句话拼成残缺的形状：旧照片里少年模糊的侧脸、母亲哽咽的“你哥哥在国外很好”、父亲狱中来信末尾那句“替爸爸抱抱辰辰”……所有褪色的画面，在这一刻被重新上色，浓烈得刺目。
“我在凯悦酒店。”苏辰的声线像一条暗河，表面平静，深处却涌动着无法言说的漩涡，“念星，我回来找你了。”
电话挂断，画廊骤然安静，只剩空调出风口发出细微的呜咽。苏念星蹲下去捡碎片，指尖被划出一道血线，血珠滴在蓝色里，像雪地里绽开的腊梅。她忽然笑了一下，又哭出声，像孩子终于肯承认疼。围裙没解，头发上还沾着金粉，她便这样冲出门去——秋风把她的围巾吹得猎猎作响，仿佛一面投降的旗。
凯悦酒店旋转门前，一个穿深灰西装的男人逆光而立。他像从旧胶片里走出来，轮廓被夕阳镀上一层毛边，眉骨投下的阴影里藏着整片太平洋的咸涩。苏念星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猛地刹住，呼吸里全是梧桐与汽车尾气的味道。苏辰先伸手，却在即将碰到她发梢时停住，转而覆上她肩膀——那力道轻得像怕她是一场幻觉。
“哥……”她喊得极轻，仿佛气流就能吹散这个字。下一秒，她整个人被按进一个带着冷杉与烟草味的怀抱，那心跳声轰隆如鼓，敲碎她所有预演的台词。
酒店咖啡厅，落地窗外车流如织。苏辰用银勺搅动着黑咖啡，漩涡里浮起一层又一层旧年月光。他讲起被收养那天的雪、讲起养父教他打高尔夫时手套的皮革味、讲起他在董事会里第一次拍桌的孤勇……每个细节都像精心打磨的琥珀，里面凝固着一只早已窒息的蝉。当他说到“半年前才知道爸妈已经……”时，指节无声地裂出苍白，瓷杯“叮”地碰在碟上，像敲碎某块坚冰。
苏念星把掌心覆在他手背，触到一道凸起的疤——那是七岁的苏辰为她爬树摘风筝留下的。她忽然明白，所谓失而复得，其实是把伤口重新扒开，再撒一层新的盐。
“画廊要是累，就别做了。”苏辰抬眼，瞳孔里燃着两簇幽暗的火，“哥养得起你。”
她笑着摇头，耳侧碎发垂落，沾了咖啡的氤氲：“可我得养得起自己，也得养得起——”
“陆廷渊”三个字脱口而出的瞬间，对面男人的眸色骤然沉成墨。窗外恰有一片乌云掠过，夕阳在他脸上切出一道锋利的明暗交界。苏辰的声线低下去，像大提琴最粗的那根弦被恶意拨动：
“陆氏？”他嗤笑一声，那笑意里带着铁锈味，“念星，你知不知道，当年爸妈的案子，是谁在背后递的刀子？”
空气瞬间被抽成真空。苏念星看见自己映在苏辰瞳孔里的影子，像被突如其来的风暴撕碎的纸鸢。她想说“廷渊在帮我查真相”，却先一步听见自己心跳失控的鼓点——咚、咚、咚——每一下都在问：如果真相会毁掉你此刻紧握的温度，你还敢听吗？
她最终只是垂下眼，看咖啡表面那层颤动的涟漪，像一场微型海啸。
……
夜沉下来时，苏念星独自走在回画廊的路上。路灯一盏盏亮起，像被谁依次点燃的引信。手机震动，一条陌生短信跃上屏幕——
【想知道你兄长回国的真正目的吗？明天下午三点，老城区废弃仓库。我带你去看真相。】
她猛地收住脚步，影子被路灯拉得扭曲，像一条被钉在地面上的黑蛇。秋风卷起裙摆，掠过小腿，像谁冰凉的手指在劝退。她回拨，关机提示像一口深井，把她的呼吸吞得干净。
抬头，月亮被云啃得只剩一弯惨白的钩，悬在头顶，随时会坠落。
苏念星握紧手机，指节泛青。她忽然想起今晚分别时，苏辰替她拢围巾的动作——那指节在她颈侧停留了一秒，温度烫得惊人，却也在同一瞬间，她捕捉到对方眼底一闪而过的、近乎怜悯的冷意。
“哥……”她对着空气轻喊，声音被风撕碎，“你到底，带回了几张面具？”
远处，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启动，车灯像两只睁开的眼，目送她走入更深的夜色。车窗内，苏辰的侧脸在仪表盘幽蓝光里显得冷硬，他拇指摩挲着一张泛黄的老照片——上面一家四口站在“星隅”旧宅前，父母笑容明亮，小女孩被少年高高举起，阳光穿过梧桐，在他们身上洒下碎金。
“再等等。”他对着黑暗低语，像说给照片，也像说给十年前的自己，“就快结束了。”
而此刻的苏念星，正把那条短信截图，光标在“发送给陆廷渊”的按钮上颤抖。她知道，只要一点，平静就会彻底粉碎。可她也知道，有些漩涡，一旦看见，就注定被卷进去——
深秋的风，终于吹响了第一声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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