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代机甲卸下核心动力炉那一刻,
老技师双手的颤抖泄露了三十载朝夕相伴的秘密。
年轻的四代驾驶员无意间触碰布满刻痕的装甲,
冰冷金属下竟传来早已停歇的引擎脉搏。
“解甲归仓”的命令如钝刀刮骨,
退役老兵在深夜独自跪坐库房,
用机油为老友涂抹最后一场暴雪风霜。
冥王星基地主星港的穹顶之下,永恒的寒冷刺穿了多重增压层,无声地渗入每一寸合金缝隙。巨大的天窗之外,泰坦星这颗巨大的、锈迹斑斑的星球,静静地悬浮在土星壮丽光环的冰冷怀抱里。零下一百八十度的严寒是其永恒的底色,狂暴的甲烷风暴是其呼吸的节奏。这里是被上帝遗忘的战场。
诺顿站在代号“霜巨人”的巨型维修平台上,目光掠过下方广阔得令人心悸的三号机库。他的视线,最终黏在了角落那片被高强度缆索固定着的钢铁身影上——隶属天枢的20名全能机甲战士还有它们身旁,那十台体型相对纤细一些,但同样遍布伤痕的“龙襄”多功能卫士机甲。
它们太老了。曾经威武流畅的装甲线条,如今被数不清的撞击坑、融蚀沟槽和激光灼痕扭曲得如同枯槁老人的脸。关节处的缓冲装甲不是崩裂就是布满了应急焊接的丑陋疤痕,露出的部分管线被灰尘冰屑彻底糊死,早已看不出原本的色泽。几架机甲的残破机械臂徒劳地伸展着,锈蚀的关节在重力作用下发出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呻吟,那是垂暮巨兽临别前最无力的叹息。
它们曾在这颗恶魔星球上蹒跚而行,劈开甲烷冰浪,与席卷天地的风暴肉搏,从死神手中硬抠下冥王星基地。整整三十年。诺顿那双布满老茧、油污早已浸透到指纹深处的手,下意识地在防护服外的多功能工具腰带上收紧。
轰鸣声由远及近,低沉而有力,那是属于新时代的力量。巨大的垂直货梯闸门如巨兽之口般缓缓开启,沉重的脚步声回荡在整个机库。二十架漆黑的巨影,踏着沉重得仿佛能震颤地心的步伐,沉默地列队走出阴影。第四代“天枢”主战机甲。它们比一糸高出近半身,装甲是吸收一切光线的深渊黑,棱角锐利如解剖刀,全身关节和内嵌能量节点闪烁着冰冷高效的幽蓝微光,宛如从科技蓝图一步踏入现实的完美战争雕塑。紧随其后的十台同样风格的“龙襄”卫士,灵活而致命,没有一丝多余线条。
崭新的“天枢”走到预设的停机坪中央位置,动作整齐划一地站定。嗡——随着一道几乎不可闻的能量场嗡鸣,它们脚下展开巨大的磁力固定环,与星港地基完美嵌合。无需额外的钢缆束缚,那是一种源于绝对自信的稳定。对比之下,角落里的老伙计们被五花大绑的姿态,愈发显得落魄和脆弱。时代的轮毂冷酷碾过,从不会为迟暮者减缓分毫。
星港技术总长的声音,透过基地广播系统,被电流微微扭曲地传递到每一个角落:“各单位注意!三代全能机甲战士及一代‘龙襄’卫士将于标准时今日1800时,正式执行‘解甲归仓’规程。所有核心能量单元离线、主控AI数据打包封存、武器系统物理锁闭。天枢机甲战队,请即刻派员确认机甲最终归属信息录入。这是命令。重复……”
“解甲归仓”四个字,像冰冷的钢钉,一颗颗敲进诺顿的耳朵里。他感到肺部忽然被泰坦星极度稀薄的大气压死死扼住。
他移动着脚步,像跋涉在无形的泥沼中,一步一步走向那些停泊在角落阴影里的老家伙。他最终停在了一架编号2跟前。这架机甲几乎从头到脚都覆盖着厚厚一层深褐色的喷砂状物质——那是泰坦星地表富含的有机化合物尘埃,三十年的风吹不动、雪盖不住,早已和装甲本身融为一体。右胸口的装甲板向内深深凹陷,边缘锯齿状的外翻裂口像某种狰狞的笑容。那是七年前一场遭遇战留下的勋章,那次也差点留下了他。
旁边传来轻快的交谈声和脚步声。几名刚刚交接完毕的新一代“天枢”机甲战士管理员正从旁边走过,清一色的年轻面孔,步伐里带着新锐力量特有的弹性与锐气。其中一个年轻人,似乎是出于好奇,目光扫过这些伤痕累累的古董时,脚步微顿。他竟然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下“磐石-07”左腿弯处一片布满细微刻痕的装甲板——诺顿记得清楚,那是二十年前一次岩层崩塌被尖锐冰棱刮花的。
“啧,真粗糙。”年轻人皱了皱眉,指尖传来的是无机质的冰冷,没有丝毫“天枢”上那种若有若无的防护层温感。他像是被某种陈腐所侵袭,立刻收回了手,下意识地在裤线上擦了擦。
“少尉!”一个略显严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是新生代的少尉张龙。年轻人迅速把手背到身后,略显尴尬地跟上队伍快步离开。
诺顿没看那年轻的背影。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那个布满细密刮痕的装甲板上,在那里,岁月的风霜凝聚成一片粗糙。他的手臂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不再颤抖,而是沉稳地抬了起来,食指的指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凝重,摩挲过年轻少尉刚刚碰触的刮痕表面。指尖反馈的触感粗粝、深刻,如同这片大地剥蚀的灵魂拓印其上。然后,他的手掌,终于彻底贴了上去。
一股温热的湿意,毫无预兆地从鼻腔疯狂涌向眼眶,又被眼皮死死挡住,烧灼着眼球。三十年。液压油像血液般浸润他的双手,每一次引擎启动的咆哮都是他心跳的伴奏,每一次关节轴承的呻吟都牵动他肩胛骨的共鸣。它们不是冰冷的工具,是与他脊背相贴、在每一场风暴与烈焰中同呼吸共命运的老兵兄弟。
“老伙计……该歇歇了……”他的声音轻得几乎消散在机库冰冷的空气中,只在自己头盔内部循环回荡。指腹下滑过装甲板上那条最深的划痕——宛如一道陈旧而狰狞的军功章,无声记录着二十年前那场撕裂甲烷永冻层的矿洞事故。冰冷粗糙的金属,吸吮着人体本就不多的暖意,触感深入骨髓。他的手动了一下,像离开那冰面似的寒冷,但心底却像是被磁石钉住,纹丝未动。
机库穹顶巨大的冷光灯将惨白的光晕均匀泼洒,把新旧两代机甲笼罩在同一个巨大而冷漠的空间里,却无法调和它们之间那道鸿沟的彻骨寒意。新的纹丝不动,沉默地彰显着超越时代的锋利;旧的满身沧桑,在绷紧的钢索束缚下沉默,那沉默却比暴烈的风声更加震耳欲聋。诺顿的影子被灯光拉得很长,孤独地映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
巨大而空旷的退役机库在深夜彻底沉入了死寂的冰海。主灯系统早已熄灭,仅剩几盏昏暗的应急指示灯挣扎着撕开浓厚的黑暗,在那些等待最终命运的钢铁巨兽脚边投下鬼魅般飘动的惨绿光影。空气凝滞,只有维生系统在极远处发出的、低频持续的嗡鸣,如同这颗巨大钢铁基地在黑暗中的艰难呼吸。
角落里,一个几乎与厚重阴影完全融为一体的轮廓动了动。
诺顿背靠着冰冷的全能战士那伤痕累累的腿部装甲,缓缓滑坐到冰冷的金属地面上。他褪下了厚重的防护手套,粗糙得如同老树皮的手掌毫无阻隔地贴在身侧巨大的金属承重支撑架上。冰冷瞬间刺入掌心,他却没有缩手。
身旁摆着一个便携式工具箱,盖子敞开着。里面不是什么高精密工具,只有几只粗笨的大号毛刷,几块吸饱了深黑色润滑机油的巨大绒布,一个老式的压力罐装油脂喷射器,还有小半桶色泽极其黯沉、粘稠得几乎凝固的专用装甲保护脂。
他拿起最大的那把鬃毛刷,毛刷的鬃毛硬得扎手。他深深探进油脂桶,饱蘸了那浓稠的、如同熔化的黑色焦岩般的保护脂。刷子再抬起时,浓稠发亮的油膏一滴滴缓慢坠落,砸在光洁如镜的金属地板上,发出细微沉闷的声响。他没有开灯。黑暗是最好的保护色。
鬃毛重重落在全能战士被泰坦风暴打磨得黯淡无光的腿部装甲上,涂抹开去。他动作沉重而缓慢,每一次拖动都仿佛倾注了千钧之力,用那黑得发亮的油脂,一点点覆盖着那些斑驳的岁月伤痕,掩盖住那些记录着死亡擦身而过的凹陷与划痕。油光取代了破败的锈蚀与尘埃,顺着装甲的缝隙,蜿蜒流淌。
“记得那次……”诺顿的声音在死寂中突然响起,低沉沙哑,如同老旧的风箱抽动,“风暴‘赤蝎’来的时候,推进器被卷进去的冰棱打坏了半边……这鬼地方的温度,液压油冻得比混凝土还硬……”他顿了顿,刷子在一块碗口大的修补焊疤上来回涂抹,像是在试图抚平,“是你这条腿后面的备用传动轴撑到最后…硬是把我们几个拖了回来…就靠那点…该死的余温…”他沾满油污的手指顺着记忆的纹路滑动,最终落在一处并不起眼的装甲接缝上,那里残留着一道被高温灼烧变色的微小边缘。
他拿起一块吸满了温油的绒布,换了位置,开始用力擦拭驾驶舱外舱门那些饱经风沙摩擦、早已浑浊不堪的观察窗框架。油污浸入每一个细微缝隙,老旧的复合玻璃仿佛短暂地找回了一丝当年的澄澈反光。
“你大概最烦我唠叨了…”他低声嘟囔着,一丝自嘲而痛楚的笑纹在他疲惫的嘴角几乎看不见地颤抖了一下,随后被沉重压垮,“可除了你……跟谁说呢?说那些炮火?说冻死在座舱里的戴维?说被风暴卷走的整支侦察小组……?”刷子的动作骤然加重,反复刮擦着驾驶舱门上不知哪一年留下的一处早已干涸、微微发黑的小点——或许那是很久以前迸溅上去的凝固的血迹,或者是某个小零件烧熔后遗留的烙印。
时间的概念在绝对的孤独与无言的擦拭中消失了。汗水渗出诺顿的额角,和不知何时滚落的滚烫液体混合在一起,沿着他布满沟壑的脸颊滑落,在下巴处汇聚,沉重地滴落在地。他毫不在意,只顾埋头动作。油脂在黑暗中闪烁出温润的光泽,覆盖着一块又一块装甲,包裹着一条又一条接缝。他仿佛在准备一场只有自己知道的、最庄重而沉默的告别。他用这粘稠厚重的油膏,在这死寂的星港深处,为他的老战友涂抹上最后一场泰坦星永无尽头般的、致命的暴雪风霜。
那巨大的、失去动力核心的钢铁身躯沉默地伫立在无边的黑暗里。它无法回应这最后的温存。只是,在应急灯偶尔扫过的瞬间,那身崭新的、流动的油光覆盖下的每一道伤疤,每一道沟壑,都如此清晰,如此刺痛,如同镌刻在历史碑石上永不磨灭的古老碑文。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品书中文(m.pinshuzw.com)泰坦星游记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