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集:双经初渡
长安城的暑气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西市罩得喘不过气。董承刚从太医院的药库出来,怀里揣着半块干硬的麦饼,正想找个阴凉处歇脚,就听见街角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那哭声像被沸水烫过的棉线,抽抽噎噎地拧在一起,裹着汗味与焦糊气,顺着热风直往人耳朵里钻。
他循声走去,只见西市最偏僻的杂粮铺后巷,七八户人家正围着几个蜷缩在草席上的孩子。孩子们脸蛋烧得通红,身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红疹,有的已经开始流脓,气息微弱得像风中残烛。一个穿粗布短打的妇人正抱着个约莫五岁的孩童,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胳膊,眼泪混着汗珠子砸在孩子滚烫的额头上:“儿啊,你醒醒……娘这就去求太医院的大人,他们一定有法子救你……”
旁边一个老汉拄着拐杖,咳得直不起腰:“别去了,张屠户家的老三昨天就没了,去太医院求了三趟,王医丞连门都没让进,还说‘贱民的命,哪配用珍贵药材’……”
“可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娃们等死啊!”妇人的哭声陡然拔高,震得巷子里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
董承的心猛地一揪。他攥紧了怀里的麦饼,指节泛白。入太医院这两日,王医丞的刁难他还历历在目——不过是整理医案时多问了句“为何权贵的忧思之症总难根治”,就被指着鼻子骂“黄毛小子懂什么”,罚去清洗了一下午沾满药渣的铜锅。可此刻看着这些在生死边缘挣扎的孩子,那些刁难突然变得轻飘飘的,压在心头的是更沉的东西:医书里说的“医者仁心”,难道分了高低贵贱?
他正想上前,就见巷口一阵骚动。几个穿着太医院差役服饰的人推着一辆板车走过,车上盖着白布,隐约能看出是孩童的轮廓。为首的差役踹了踹路边的石子,不耐烦地嘟囔:“这鬼天气,一天拉三趟了,王医丞说了,赶紧处理干净,别污了贵人路过的眼。”
“差役大哥!”那妇人疯了似的扑上去,死死抓住板车的轮子,“求你们行行好,太医院的大人就救救这些娃吧!我给你们磕头了!”她“咚咚”地往地上撞,额头很快渗出血迹。
差役嫌恶地一脚踢开她:“滚开!王医丞有令,西市痘疹凶险,凡染病者一律隔离,不得妄动!药材要优先供给城东的国公府,哪有闲钱管你们这些穷鬼的死活?”
“隔离?”董承忍不住出声,“痘疹初发时若能及时用药,未必不能救。《黄帝内经》有云:‘病虽久,犹可毕也。言不可治者,未得其术也。’怎可说不管?”
差役转过身,上下打量着董承身上的太医院预备医官服饰,嗤笑一声:“哟,这不是新来的董小子吗?怎么,刚进太医院两天,就想替这些贱民出头?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王医丞的话你也敢反驳?”
董承上前一步,目光扫过草席上气息奄奄的孩子:“我是医官,不是权贵的奴才。医书里只说‘上工治未病’,从没说过‘医者只治贵人病’。这些孩子还有救,我不能看着他们死。”
“你能救?”差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就凭你?太医院的老医官都束手无策,你一个毛头小子能有什么本事?别到时候把自己也搭进去,还连累了太医院的名声!”
巷子里的百姓也窃窃私语起来。一个老婆婆拉了拉董承的袖子:“后生,别冲动。王医丞手眼通天,咱们这些人哪斗得过他?”
董承没回头,只是从怀里掏出随身携带的药囊——那是他祖父留下的,里面装着些常用的草药和银针。他蹲下身,轻轻翻开一个孩子的眼皮,见眼睑泛红,又摸了摸孩子的脉,脉象浮数而急。“是痘疹没错,”他沉声道,“但好在是初起,湿热毒邪还没深入肌理。《内经》说‘温邪上受,首先犯肺,逆传心包’,现在用‘温邪透发’之法,让毒邪随疹子透出来,再辅以清热解毒的草药,或许还有转机。”
他一边说,一边从药囊里取出金银花、连翘、板蓝根,又从差役没注意的角落捡起几块烧过的艾草灰。“谁有家酿的米酒?再找个瓦罐来!”
那先前哭泣的妇人立刻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跑回家,很快端来一罐米酒和一个豁了口的瓦罐。董承将草药放进瓦罐,倒入米酒,又兑了些巷口井里的凉水,借着旁边杂粮铺没熄的炭火煮了起来。药香很快在闷热的巷子里弥漫开来,带着一丝清苦,却奇异地让人安心。
“这能行吗?”有人小声问。
董承没答话,只是专注地看着瓦罐里翻滚的药汁。他想起祖父批注的《黄帝内经》里写:“天地之大德曰生,医者之大德曰救。”又想起那本让他困惑的《金刚经》,昨夜读到“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当时不解,此刻望着眼前这些与自己素不相识的孩子,突然有了一丝明悟——所谓医者,不就该抛开“贵人”“贱民”的分别,只认“病患”二字吗?
药汁煮得差不多了,他用一块干净的布滤去药渣,又取了些艾草灰,调成糊状。“谁能帮我按住孩子?”
两个年轻汉子犹豫了一下,上前按住了那个烧得最厉害的孩子。董承先用银针在孩子的虎口、耳后轻轻点刺,挤出几滴黑血,再用小勺将温热的药汁一点点喂进孩子嘴里,最后把艾草灰糊敷在孩子的红疹上。
“这艾草灰能治病?”差役在一旁冷嘲热讽,“我看你是病急乱投医,等会儿治死了人,看王医丞怎么收拾你!”
董承置若罔闻,又转向下一个孩子。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滴在药罐里,溅起细小的水花。他的动作沉稳而专注,每一次施针、喂药都恰到好处,仿佛那些草药和银针都有了灵性。
太阳渐渐西斜,巷子里的暑气散了些。突然,那个最先被救治的孩子哼唧了一声,缓缓睁开了眼睛。“娘……渴……”
“哎!哎!”那妇人扑过去,紧紧抱住孩子,眼泪又涌了出来,这次却是喜极而泣,“儿啊,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巷子里顿时一片哗然。“活了!真的活了!”“这后生有本事啊!”“快,快给其他娃也用药!”
差役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梗着脖子喊道:“不过是碰巧罢了!说不定等会儿又烧起来了!”
话音刚落,就见巷口传来一阵马蹄声。王医丞穿着一身锦缎官服,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几个随从过来了。原来有人把这边的事报给了他,他特意过来看看这个敢违逆他命令的预备医官。
“董承!”王医丞翻身下马,三角眼瞪得溜圆,“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违抗我的命令,私自治病?你可知这些贱民的痘疹有多凶险,若是传染开来,你担待得起吗?”
董承放下手中的药勺,站起身,不卑不亢地回道:“回医丞大人,《黄帝内经》有云:‘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如今痘疹初发,正是救治的良机,若放任不管,才会酿成大祸。至于传染,我已用艾草灰消毒,又让大家保持通风,当可避免。”
“哼,《黄帝内经》?”王医丞冷笑一声,“你也配提《内经》?那是给贵人保命的典籍,不是给这些泥腿子用的!我看你是读佛经读傻了,忘了自己的身份!”他早就听说董承常看祖父留下的《金刚经》,一直觉得这是“不务正业”。
“医丞大人此言差矣。”董承直视着王医丞的眼睛,声音清亮,“《金刚经》有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所谓‘贵人’与‘贱民’,不过是世俗的分别相,在医者眼中,皆是需救治的病患。若执着于这些分别,又如何能称得上‘医者’二字?”
他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在场每个人的心里。百姓们愣住了,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医官,眼神里充满了敬佩。连王医丞带来的随从,也有几人微微低下了头。
王医丞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气急败坏地吼道:“一派胡言!你这是借佛经惑众!来人,把他给我拿下,带回太医院严加审问!”
“不可!”那妇人突然挡在董承面前,“医丞大人,是这位后生救了我们的娃!您要抓他,就先抓我们吧!”
“对!要抓就抓我们!”“这后生是好人啊!”“不能抓他!”百姓们纷纷围上来,将董承护在中间,形成一道人墙。他们虽然畏惧权贵,却更记着董承的救命之恩。
王医丞看着眼前黑压压的人群,骑虎难下。他没想到这些“贱民”竟敢违抗他,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人群里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这位后生用《内经》救命,用佛经渡心,真是‘双经渡’啊!”
“对对对!双经渡!”“双经渡大人!”“多谢双经渡大人救命之恩!”
呼声越来越高,像浪潮一样在巷子里回荡。董承站在人群中间,听着这陌生的称呼,心头一震。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黄帝内经》残页,又摸了摸怀里的《金刚经》,突然明白了祖父留下这两本书的用意——医能疗身,佛能渡心,二者相合,方能渡世间苦难。
他抬起头,望着眼前这些朴实的百姓,又看了看脸色铁青的王医丞,缓缓开口:“多谢诸位厚爱。从今日起,我董承,便是‘双经渡’。”
王医丞见民心所向,知道今天是拿不下董承了,狠狠瞪了他一眼,撂下一句“你给我等着”,便带着随从灰溜溜地走了。
巷子里爆发出一阵欢呼。董承重新拿起药勺,继续给孩子们喂药。夕阳的余晖透过巷口的树梢照进来,在他身上镀上了一层金边,与药香、欢呼声交织在一起,成了这个闷热夏日里最动人的风景。
只是董承心里清楚,今日之事,不过是开始。王医丞绝不会善罢甘休,长安这潭水,只会越来越深。他望着西市外连绵的暮色,第一次生出了离开的念头。
“双经渡”的名号,究竟会为他带来什么?是更大的磨难,还是更广阔的天地?且看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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