轧钢厂招待所的房门，突然被人从外面用钥匙打开。
“哐当”一声，刺眼的晨光涌了进来。
方源眯了眯眼，从硬板床上坐起身，神色平静地看着门口。
来人是聂书记。他手里还提着一个纸包，里面是一套崭新的蓝色干部制服。
“起来，换上。”
聂书记的脸色依旧不好看，甚至带着几分压抑的怒火。
他将制服扔在桌上，声音生硬：“刘副部长亲自打电话过来，让你立刻过去。”
他身后，那两个守了一夜的内保干事早已不见了踪影。
“好的，聂书记。”方源也不多问，慢条斯理地起身，当着他的面开始换衣服。
聂书记看着他那副云淡风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模样，心里的火气“噌”地又往上冒了三丈。但他终究还是忍住了。
“食堂已经备好了早饭，吃完，我送你去部里。”
……
厂里一号专车，在清晨的薄雾中，平稳地驶向西长安街。
车厢内的气氛，显得有些压抑。
聂书记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紧握着方向盘，骨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终于，在快要抵达冶金部大楼时，他还是没忍住，让司机把车停在了路边。
“方源同志。”他转过头， 用满是探究的眼神盯向方源，“我不管部里的领导是怎么考虑的，也不管他们说的‘统战需要’到底是什么意思。”
“事到如今，我还是看不惯你作为一个土生土长、在红旗下长大的四九城人，轧钢厂的一份子！
借着组织派你出公差的便利，私自办理香港身份，跟那些鬼佬做交易，在资本主义的地界上置办私产！”
方源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反驳，也没有辩解。
他知道，跟眼前这位刚正不阿、甚至有些“一根筋”的老军转干部，是讲不通道理的。
“聂书记，”方源叹了口气，“您说的都对。但作为轧钢厂的一份子，我首先要服从上级的命令。刘副部长还在等我。”
老人家看不惯方源这种散漫作风，但又碍于上级命令不得不放弃对方源的追究，只能郑重其事的叮嘱道：
“希望你日后，无论身在何地，无论拿着哪里的身份，都不要忘了！”
“你的祖宗血脉，是华夏人！你不能，也绝对不准，做出任何背叛国家、背叛民族的事情！”
方源看着他那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心中有些理解不能。
其实他这话说的很没道理，我都成了香江人了，我还忠于国家？
要知道，当时没有批准私自前往香江的人可是被视为叛逃的。
但另一方面，国家只承认了约翰牛对香江的治权，没有承认所有权。
所以这个界限就显得很模糊，模糊到只要上级认为你是出于国家需要，那就无所谓，又不是约翰牛户籍。
方源也不好在车里跟这位老同志争辩什么，于是打了个哈哈，表示自己始终是华夏人，这个回答让聂书记明显好受许多。
……
冶金部大楼，副部长办公室。
“哈哈哈哈！方源同志！可把你给盼回来了！”
刘志军副部长，这位执掌着全国钢铁命脉的二把手，竟是亲自站在门口，热情地握住了方源的手，用力地晃了晃。
“哎呀，老聂的脾气，我是知道的。死脑筋，一根筋！让你受委屈了嘛！走走走，快进来，我给你介绍几位其他部门的同志。”
办公室内，除了刘副部长，还坐着三个人。
一个来自统战部，一个来自外贸部，还有一个，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肩上扛着两杠一星，面容冷峻，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方源。
一番寒暄过后，刘副部长清了清嗓子，代表组织，给出了“方案”。
“方源同志，关于你的去留问题，组织上经过了慎重的商议。”
“你的情况很特殊。既有历史遗留问题，又……在这次香江之行中，表现出了极强的……灵活性。”
“硬留，我们不搞‘强扭的瓜’那一套。
可求着你留，也不是咱们组织的作风。”
刘副部长笑呵呵地看着他：“所以，我们提供了许多很有吸引力的岗位，希望你能继续留在内地发光发热嘛。”
不等方源开口，他便抛出了筹码：
“至于职位嘛，都好商量。统战部这边，有个联络科，正缺人手；
或者，外贸部驻广州的特派员办事处；
四九城市府的侨务局，也给你留了位置。”
“怎么样？都是清贵的好部门，先进去当个科员，锻炼锻炼，以后前途不可限量嘛！”
会议室里的几人，都面带微笑地看着方源，仿佛在看一个即将被收编的“有为青年”。
方源心里却是一阵冷笑。
科员？统战部？侨务局？
开什么玩笑！
他要不是仗着自己那“守孝”和“独苗”的人设太稳，他都想当场翻脸，催着市府那边赶紧把他的赴港批准给办下来了！
这个时候进这些部门？进去容易，出来可就难了！
别的不说，就他这复杂的海外关系和“来历不明”的巨额资产，等到了66年，第一个被拉出来祭旗的，就是他方源！
“各位领导，”方源站起身，脸上露出了无比“诚恳”和“为难”的表情，“实在……实在不是我不知好歹，辜负了组织对我的信任和栽培。”
“只是……”他眼圈一红，声音都带上了几分哽咽，“只是我家里的情况，各位领导也清楚。父母新丧，我这个做儿子的，连孝道都还没尽万一。现在实在是没有心思考虑这些工作上的事情。”
“我……我现在就一个念想，”他抬起头，眼神“坚定”地看着众人，“就是安安稳稳地，给二老守完这三年孝期。然后，赶紧把晓月娶进门，早点生儿育女，开枝散叶……免得我方家大房这一脉，到了我这儿，就……就绝了后啊！”
他抹了把“眼泪”，说得情真意切：“领导们，国家征兵，都不征独子呢。我这……我这可是三代单传的独苗！我……我实在是不敢，也不想，再出什么岔子了……”
这番话，直接把会议室里的几个大佬给干沉默了。
“孝道”和“绝后”，这两顶大帽子扣下来，谁敢反驳？
几人面面相觑，都有些尴尬。
还是方源“善解人意”，主动打破了僵局。
“不过，领导们放心！”他话锋一转，“虽然我人不能为国效力，但我名下的那些产业，还是可以的！”
“我回来之前，我岳父娄振华同志就特意交代了。他说，如果国家需要，娄家在西环的码头，还有我名下那家不成器的船运公司，都可以无条件配合香江招商局的一切行动！”
“反正……”他笑了笑，“船一离了近海，往哪儿开，运什么货，那不都是船长说了算嘛。”
“如果领导们不放心我的人，”他摊了摊手，“那也好办。你们可以想办法，推荐一批政治可靠、技术过硬的航海人员过来。到时候，我把他们固定在某几艘船上，专门负责执行‘特殊任务’。这，总行了吧？”
“咳咳。”
角落里，那位一直沉默不语的军装中年人，终于咳嗽了两声，开了口。
“方源同志，你的觉悟很高。”他的声音沙哑而有力，“除了这些‘便利’，我们还希望……在必要的时候，你能利用你在香江的关系网，配合我们在香江的地下战线同志，做一些……工作。”
来了。
方源心中冷笑，脸上却是一副“受惊”的模样。
“首长！您这可太看得起我了！”他连连摆手，态度坚决到了极点，“我就是个刚刚成年的普通人！实在不方便掺和到刺探情报这种一不小心就万劫不复的大事中来！”
“恐怕要叫这位首长失望了！”
他站直了身子，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的公司，可以为组织提供一切便利。
需要钱，我给！需要船，我出！需要安全屋，我买！这些，都可以谈。”
“但是我，以及我的家人，绝不会亲自参与任何谍报行动！”
他看着那位脸色已经沉下来的军装首长，毫不退让：
“您是行家，您应该清楚。
间谍人员被抓了，连日内瓦公约的战俘待遇都不享受。
我方源烂命一条死了就死了，可我还有未过门的妻子，还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
“这……”
几位领导的脸色，瞬间都变得有些不满意了。
这方源，觉悟……也太低了点！
眼看气氛又要僵住，刘志军副部长再次站出来，笑呵呵地打了圆场。
“好了好了，都别激动嘛。方源同志的顾虑，也是人之常情。年轻人，有牵挂，是好事，是好事嘛！”
他站起身，拍了拍方源的肩膀，一锤定音：
“行了，今天就先谈到这里。方源同志，你先回厂里休息，安心工作。”
“至于你的工作任命……等组织研究过后，会再通知你的。”
“是，刘部长！”
方源如蒙大赦，敬了个不伦不类的礼，转身便快步溜出了这间低气压的会议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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