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五年的雪花孤零零的，雪被子迟迟不肯把冬小麦盖严实，高秀平的心七上八下，像一粒没有落在泥土上的种子，看不到未来。
她倒不是担心小麦挨冻，她现在不需要为一家人的口粮操心，小麦冻死她也不会着急，说白了，她不再是当家人，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她的心从娘家搬出来，还没有地方放呢，婆婆家是自己的家吗？为什么她没有归属感？
她在婆婆家的日子是怎样度过的？刚才丈夫说婶子婆对她的态度有所改变，因为公社领导下来视察的时候，对她的表现挺满意。
可是，李守业喉结滚动了几下，可是什么呢？有话痛痛快快说不好吗？
高秀平不耐烦了:“你倒是说啊，他们说啥了？你可是啥啊？”
李守业吞吞吐吐:“老叔说，说吴永正对你……”
高秀平恍然大悟:“我当是什么事呢，原来是这个事啊，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李守业本来不想说，怕高秀平为难，这男女之间的事情说不清楚。没想到高秀平不以为然:“吴永正那是犯贱，欠揍了，这有啥不能说的？”
李守业说:“你是结了婚的女人，他一个公社干部，这样的态度有失身份，以后你自己还是得注意点。”
高秀平笑了，李守业没明白过来:“你笑什么？”
高秀平一脸不屑:“我笑他吴永正自作多情。我高秀平可不是那种不清不楚的人。他要犯浑，我自然有办法治他。”
李守业见她如此干脆，心里的担忧稍微减轻了些。
第二天，高秀平到供销社采购年货，碰巧遇到吴永正。高秀平装作没看见，大摇大摆从吴永正身旁走过。
吴永正见高秀平牛哄哄的，心里很不舒坦，一股无名火烧红了脸，指着高秀平喊道：“高秀平，你别给脸不要脸，公社领导夸你，你就以为自己了不起了？”
高秀平冷笑一声，上前一步：“吴永正，你放尊重些，我高秀平行得正坐得端。你今天要是再在这里胡搅蛮缠，可别怪我不客气。”
吴永正被她的气势镇住，一时竟有些语塞。周围的人也都围过来看热闹，一看是公社秘书，都不敢吱声。
吴永正恼羞成怒，正想发火，被去供销社收年终报表的娄翰林碰见，他一把拦住。“吴秘书，有话好好说，别大动肝火，影响不好，你可是公社干部啊！”
娄翰林眼神冷峻，吴永正见状，自讨没趣，瞪了一眼娄翰林:“你就是多管闲事，等我跟你算账。”说完悻悻地离开了。
高秀平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心里对娄翰林充满感激，正要说什么，却见娄翰林骑着车子消失在人群里。
高秀平愣了一下，随即回过神来，心里暗暗记下了娄翰林这份情。回到家后，她把这事跟李守业说了，李守业皱着眉头道：“这吴永正怕是不会善罢甘休，你以后出门还是小心点。”
李守业想起前段时间吴永正刁难他工作报表的事情，心里不免对吴永正的为人产生怀疑:“这是因爱生恨吗？高秀平已经结婚，你这是何苦呢？挺聪明的人，怎么一时糊涂了？”
后天就春节了，高秀平今年的春节跟往年不一样，这是新媳妇在婆婆家头一个春节，她有些想家，娘在家里会不会牵挂我呢？两个妹妹能照顾好娘吗？我为什么要嫁人？留在娘身边不好吗？
眼下在这个大家庭里，有公婆一家和叔公一家共十三口人，叔公和婶子婆对她的态度刚有好转。那是费了她好多力气才争取来的结果。
高秀平为了维护叔公大队书记的威严，特意讨好地征求李文昌意见:“老叔，你看过年了，我还需要做些啥准备？”
李文昌这时候忙着倒腾酒缸:“家里的事问你老婶吧，我就不馋和了。”
孙桂英听丈夫说让自己张罗，感觉在侄儿媳妇面前特有面子，脸上的皱纹少了两条。
高秀平顺势而为:“老婶，那我们还要备点啥？你安排就是。”
孙桂英对这样的态度很受用，她清了清嗓子，说道：“别的也没啥，就是得准备些瓜子、糖果招待客人，再杀只鸡，做些好菜。还有，年三十晚上的饺子，你也得帮忙包。”
高秀平连忙点头：“老婶您放心，这些我都记下了，一定把事情办妥当。”
高秀平满心欢喜地准备春节，李文昌又给他泼了瓢冷水:“这个，守业媳妇，本来我想让你在生产队当个一官半职，可是我发现，你有些把握不好分寸，所以还是先等等再说。”
高秀平不理解:“老叔，你的话我有些不懂，我怎么就把握不好分寸呢？”
李文昌说:“你跟吴永正的事，本来我没有放在心上，可是为什么没完没了？还把娄翰林也牵扯进来，听说娄翰林之前跟你有过婚约，这关系太复杂。”
高秀平无言以对，他说得没错，这些都是事实，但是，错在谁呢？
她和娄翰林的事情，她详详细细告诉李守业了，意外也好，缘分尽了也罢，都翻篇了，没必要纠结对错。如今彼此以亲人相待不好吗？我丈夫都不计较，你操哪门子心？
高秀平深吸一口气，诚恳道：“老叔，吴永正那是他单方面的事，我从未给过他任何念想。至于娄翰林，那次他只是碰巧帮我解了围。我做事向来有分寸。”
李文昌看着她坚定的眼神，犹豫了一下说：“行吧，我再观察观察你。这春节期间，你把家里的事操持好，也别再惹出什么事端。”
高秀平勉强点头称是。接下来的两天，高秀平忙前忙后，把瓜子糖果采购齐全，这只是一小部分。其实，更多的活都是公公李德昌和婆婆孙玉良在默默安排。
高秀平知道，在这个家里，真正干活的是自己的公公婆婆，作为长兄的公公李德昌，从来不跟弟弟抢功劳，他只会默默付出，给当书记的弟弟十米宽的大面子。
婆婆孙玉良也是让着妯娌，她啥事都让孙桂英做主，自己只打下手，当帮衬，只是在孙桂英没安排的时候，她才会默默安排好一切，做好一家人的后盾。
十三口人的大家庭，一大群孩子需要吃饭穿衣，孙玉良按传统习俗，提前准备好了馒头、年糕、粘豆包、冻饺子和切好的酸菜。
三十这天，高秀平起了个大早，和婆婆一起在厨房忙碌着。李文昌一家也早早起来，孩子们在院子里嬉笑玩耍，大人们则围坐在屋里唠着嗑。
到了傍晚，热气腾腾的饭菜摆满了桌，有炖鸡、炖排骨、酸菜炖粉条，还有各种凉拌菜。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起了年夜饭。
高秀平给长辈们挨个敬酒，祝福大家新年快乐。李文昌脸上露出了笑容，对高秀平的表现还算满意。
但是酒过三巡，李文昌醉意朦胧，他突然一拍桌子，指着高秀平道：“这个，守业媳妇啊，我今儿可得再跟你说说，你跟那吴永正的事儿，必须得断干净。公社里可不能有这种不清不楚的事儿。”
高秀平刚要解释，孙桂英也跟着帮腔：“就是啊，秀平，你可得注意自己的名声。”
高秀平心里委屈，但还是强忍着说：“老叔，老婶，我真的没做什么出格的事。”
李守业见状，赶忙打圆场：“老叔，老婶，秀平她心里有数，您二位就别操心了，吴永正那人，我了解，怨不得秀平。”
可李文昌却不依不饶：“我这是为了她好，也是为了咱们家的名声。”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李德昌开口了：“文昌啊，秀平这孩子我了解，她不是那种人。这事儿啊，不要再提了。”
李文昌听了大哥的话，哼了一声，不再言语。这顿年夜饭，被这小小的插曲搅和着，像吞了带刺的鱼，不舒服。大过年的，谁也不敢多嘴，吃了个寂寞。
吃完年夜饭，孩子们出去放鞭炮，女人们则坐在炕上包饺子。按照李家习俗，三十晚上要吃新鲜的小饺子，一口一个的那种，寓意是来年事事顺遂。
高秀平手法娴熟，饺子在她手中一个个成型。大家一边包着饺子，一边聊着家常，气氛十分融洽。
等饺子包好下锅煮熟，一家人围在一起吃着饺子，共同迎接新年的到来。 高秀平帮着婆婆收拾完碗筷，也加入到大家中间。
窗外的雪还在纷纷扬扬地飘着，屋内温暖又祥和，高秀平感觉，这个春节，她似乎渐渐有了家的归属感。
出去拜年之前，李文昌告诉大家先去老队长家里拜年，高秀平不明白，为什么不去本家本当有血缘关系的人家，而是去本村有权利的人家。
正月初一的雪停了，但屋檐下的冰溜子像刀子般悬着。高秀平跟在丈夫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往老队长家走，棉鞋里渗进的雪粒子化成水，冻得脚趾发麻。
咱亲姑姥爷家都不去，倒先给外人拜年？高秀平终于憋不住，在田埂上拽住李守业的棉袄袖子。
她声音压得极低，却惊飞了草垛里觅食的麻雀。
李守业脸色骤变：别吵吵！老叔当书记这些年，全指着老队长在公社帮衬......话没说完，前头李文昌的咳嗽声已经传来。
高秀平看见李文昌裹着崭新的军大衣站在坡上，两道浓眉像墨汁染过的扫把，正死死盯着她。
拜年队伍的气氛突然凝固了。李文昌的儿子李敬业没留神摔进雪窝，竟没人敢笑。
守业媳妇。李文昌的声音比冰溜子还冷，你真不懂这些规矩？
高秀平感觉后脖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但脊背挺得更直：老叔，我就想问清楚，免得往后礼数不周。
雪地里一声，是李文昌踩断了枯枝。他背着手走过来，新皮鞋在雪地上戳出深深的洞：现在的小年轻，读了几天书就敢质疑长辈？
这话像盆冷水，把周围几个年轻人都浇得缩了脖子。
高秀平却突然笑了。她解下红围巾给冻得流鼻涕的堂妹李平擦脸，红围巾在雪地里划出的弧线，像道新鲜的伤口。
她声音清亮得像檐下的风铃：老叔说得对，我这就去给老队长磕头。
说着真往雪地里一跪，结结实实行了个大礼。众人倒吸凉气——这哪是拜年，分明是给老叔难堪。
李文昌瞪了她一眼:“你不用故意气我，有你哭的时候。”
回程时高秀平故意落在最后，她在跟李守业谈论老队长家的几个儿子。前方突然传来炸雷般的吼声：高秀平！
李文昌不知何时折返，眼睛瞪得铜铃大：你男人还在呢，就跟野汉子拉拉扯扯？
雪地里的人群瞬间散开，像被石头砸中的蚁群。高秀平顿时愣住了，她顺着李文昌的目光看去，发现自己身旁只有李守业，根本没有什么野汉子。
她心中愤怒不已，脸色涨得通红，大声反驳道：“老叔，您这是无中生有！我身边只有我男人，哪来的野汉子？您可不能平白污蔑我！”
李文昌被她的反驳噎了一下，但依旧嘴硬道：“我亲眼看见你跟人拉扯，还敢狡辩？”
高秀平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不卑不亢地说：“老叔，您要是觉得我有哪里做得不对，您可以明说，但请不要血口喷人。我今天给老队长拜年，也是遵循礼数，并无半点差错。”
周围的人都安静地看着这一幕，李守业也站在一旁，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文昌被她怼得说不出话，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后冷哼一声，拂袖而去。他究竟为什么发火呢？他自己也不知道，老队长的目光在高秀平的身上多停留一秒，让他很不舒服。
人群渐渐散开，高秀平拉着李守业的手，坚定地说：“以后咱们做事，只要行得正坐得端，就不怕别人说三道四。”李守业看着她，默默地点了点头。
当晚的家族会上，煤油灯把李文昌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晃得像头吃人的熊。我们老李家容不得伤风败俗的媳妇！烟袋锅敲在炕桌上，震得茶碗叮当响。
高秀平据理力争:“老叔，你说清楚了，到底是谁伤风败俗了？”
李文昌喝了口酒:“这个，我不想指名道姓，你最好收敛点！”
高秀平冷笑一声：“老叔，你要是没证据就别在这儿含沙射影。我高秀平行得正坐得端，没做过任何对不起李家的事。你今天要是拿不出证据，可别怪我不客气。”
李文昌被她怼得脸色涨红，一拍桌子：“你这是跟长辈说话的态度？”
煤油灯将争吵投射在墙上，活像上演皮影戏。
高秀平毫不畏惧：“长辈要是不明事理，我自然不能盲从。我倒要问问，我究竟哪里伤风败俗了？”
李文昌一时语塞，支支吾吾说不出话。这时，婆婆孙玉良站出来打圆场：“秀平啊，你就别跟你老叔置气了，大家都是为了这个家好。”
高秀平看着婆婆，放缓了语气：“妈，我知道您是为我好。但老叔平白污蔑我，我不能就这么认了。”
李文昌见她态度坚决，也有些心虚，不再言语。家族会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高秀平扫视众人，一字一顿地说：“我高秀平既然进了李家的门，就会好好过日子。但谁要是想无端欺负我，我也不会轻易妥协。”
说完，她转身走出了屋子，留下一群人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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