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维真的“长生”始终是个小范围内公开的秘密。
是的，他们特意作出了区分。那些容貌和思维凋亡、身躯还能如同生前一般活动的，仅仅是“不死”。玉维真则是“长生”。
他已经活过了多少个年头？
总有人怀疑他是永生的……没人会公开谈论这种怀疑。这是一个不能被证为真实的揣测，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人的欲望当然永无止境，当他们知道死亡不是真正的死亡，他们就渴望沉睡不是真的沉睡。普通人在成为“不死者”之后有一段劳动服役期，接着他们的身体会进入保养存储阶段，被浸泡在特殊溶液中限制活动，然后统一送往集中睡眠舱。
执政者向他们承诺，等到生物科技迎来飞跃式的突破，等到他们能让“不死者”恢复思维活动，他们终将在阳光下以长生者的身份重逢。
可以不相信吗？
但是人死如灯灭，他们走过生死那道界限，就算身躯仍在遵照原先的生活轨迹活动，又如何得知自己经历了什么？当他们再次“醒来”，又如何确证“我”还是我？那还是先相信吧，相信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也不会有坏处。就像此前的“生物科技产生飞跃式的突破”彻底改写了生死的区别那样，区区四五十年，生育率已经大幅度下降，经济周期动荡不安，阶级固化被抬到明面。百分之七十的人转向从事资源开发与重工业，维系这个城市……与生命力萎缩相反的高速膨胀。
那还是怀抱着总有一天能在阳光下醒来的希冀更好。
于是更恐惧“死亡”的反而是上层人士。平均寿命在四五十年间已经被延长了二十岁有余——把部分因为各种各样的“意外原因”成为不死者的壮年劳动力排除在外。他们认为步入衰老、成为不死者实际上与当初的死亡无异。因为一旦叫这些人窥见能彻底摆脱命运桎梏的可能，他们就会像秃鹫看到腐肉一样聚集起来……不止于不死，他们想要“长生”。
他们想要的是，像神秘的玉先生那样，容颜永驻、思维清明地长生……“永生”。
当然他们不敢对他做什么。也不是没有人曾经尝试过，后来他们都销声匿迹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一切痕迹被从世界上迅速抹除，只余一些他人的回忆——意思是他们仅剩的存在证明只在他人的记忆里了。
这种几乎超乎人力所能及的后果让他们开始重新审视玉维真这个人。他们也尝试过联起手……联起手做什么？费尽心思把他绑回去切开来？分析他的血液和骨髓提取灵丹妙药？利益联盟崩塌的速度要比组建更快，他们怎么也没想到有相当一部分人直接倒戈向了玉维真，他们拱卫在他身边，就好像找到了出生以来真正的使命……本来的利益共同体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分崩离析了。
好处是他们终于把这个人拉进了他们的圈层，可以寄希望于他透露一些……恩惠一些人。许多人追捧他，以为那样可以获得一点长生的恩泽。
不过他们确实过得比较顺遂就是了——单单指做人品行道德上还行的那部分。
只是最近几年情况有一些变化。
玉维真清楚贼心不死的那些人私下想做什么勾当，他们自始至终想把他绑到一条船上。现在的福祉基金会就是一个幌子。上层人士声称延缓人口的萎缩是他们的责任，把这顶高帽子戴到玉维真头上——他没拒绝。不是不能拒绝，他有一些必须接受的理由。
他确实从来不希望事情的发展完全失去控制。
而此时一个不稳定因素正在对着地图和996激烈争辩。996也不明白怎么有人能在AI指引和立体地图的双重帮助下给自己整迷路了……张天心甚至还不听劝啊！他和996强调说地图也不完全可信，按照平台这个“探索——解锁”的设置，万一他错失什么线索怎么办？他已经从上个世界得到教训了，前期必须尽可能地多搜集背景信息；何况这地方也完全不像玉维真会搭建出来的，缺乏基本的设计审美，所以背后一定存在什么阴谋。好了你不必再劝，我心我主我自有数。
AI当然不会读懂空气……人的复杂心理活动，不明白什么叫作近乡情怯。AI只监测到张天心的生理活动有些微的异常。
没办法，他确实见到了一些让人忍不住怀疑的东西。
这片属于“玉”的地下堡垒中，有一些和上个世界人体实验基地相似的布局和熟悉的……冷光源。
白色和蓝色，让他想到那些不好的回忆的灯光颜色。
996怀疑他可能有点ptsd了，在下水道、通风管或者废弃通道中匍匐和屈身前行的过程中，张天心越来越沉默。有时他好像对某个入口或者隐约能看见门的房间感兴趣，但他都仅仅停顿了片刻，没有继续深入的打算。
到最后他干脆停下了。
“我是不是走错了？”
他向996求证。
他们真的经过了一个有研究人员的房间。好笑，那些人完全没对头顶上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什么反应，再大的动静也不过是抱怨一句保洁的动静太大——这种重复体力劳动当然是不死者做的，他们颈部和四肢都佩戴着行为限制器以控制活动，固定电信号引起的肌肉活动当然不如会呼吸、会思考的鲜活肉体，有一些磕碰是正常的。
张天心的行踪就这么掩盖在不死者的劳作之下……他看到他们拽着拖把、拎着水桶或者拉着推车走过，看到有些研究员——穿着白大褂的人，一边抓着电子屏点击操作一边和同僚说话，身后跟着他们各自的“苦力”搬运一摞资料或者，罐子里是什么？又一坨人体器官？
996就是在这个时候检测到了他心率和体温的变化。它非常明智地保持着沉默。
今天是第一天，宿主要自己作出判断与决定。
“影像记录晚上发我一份。”他对996说。
他看了看时间，决定离开了。
其实有个相当于被确证的猜测就悬在他的喉舌之间。什么人会需要组建地下实验室？什么实验需要的材料是人体器官？他看到那个东西了，就算眼睛会欺骗人、他的生物知识早就在高考之后还给高中老师，996的扫描结果也确切地通知到他，那就是一颗心脏。不是猪的羊的牛的猴子的比格犬的，虽然它看上去确实非常小——它萎缩脱水了。它泡在澄清溶液里也没有恢复，显然停止跳动太久。这个世界背景就是这样，这是一颗不死者的心脏，而除了人体实验别无他解，张天心清楚地知道剧情终将走向何处，剧情就在他的眼皮底下这么发生，他找不到别的解释或理由。
“走吧。”
他低声对996说。
他要从这里立刻离开。
这个世界危险吗？目前看来还好。整张地图从张天心在这副躯壳中睁开双眼那一刻起就蒙着一层淡淡的薄红。但是一切都还好，青天白日没有突然的抢劫、爆炸、死人，活人在工作，死人也在工作。这层淡红色好像在警告张天心，一切的平静都是假象。
剧情会按照既定的路线发展，很快，被打破的就不再只是生与死之间的界限了。
“我一直有个问题。”
在傍晚的风中，在摩托发动机的轰鸣中，张天心说道。
“为什么叫他们不死者？这个世界对死亡的定义是什么？在我的源世界，你知道那些东西叫活死人，或者丧尸。”
脑死亡、心脏停止跳动，一切都结束了。
996回答道——它现在不是手表，所以卡在他的头盔上和他说话：“关于医学上判定死亡的定义，在他们发现第一个死后突然开始活动的‘人’的那一年就被改写了。”
“……不是说这个，谁要医学判定了。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宿主，我不会‘理解’人类的动机的。你在问定义，我只能回答一段历史。”
张天心有一个猜测。
他猜得很大胆，毕竟经历了两个世界后他对这些癫狂曲折的剧情已经有所习惯……他的耐受力增强了，精神状态也变差了。
他其实在好奇，第一个从停尸柜爬起来的那个死人，那个活了的“死人”，是“自己”恢复活动的吗？
是的话就是一种小世界独有的超自然力量了呢，张天心不觉得它有；他认为第一个那什么是出于某种目的被制造的，就像他可以肯定“不死者”这个称呼一定是出于功利的目的被提出的那样。他看到了，活人——活着的、有个体意识的人，在让那些能活动的、没有意识的人劳作。他们在让他们服劳役，没有回报、没有限期。人要怎么接受这种自己“死”后可能的命运？干脆说你们没有死……只是以另一种形式活着，那就和活着的时候一样进行一些工作，怎么样？
别那么抵触，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天的。而科技的进步迟早会让所有人从这个状态中“醒来”。在此之前，进行一些适度的工作，正好能保障各位的肢体灵活，不至于肌肉萎缩。
他们当初也许是出于这样的目的，就有了这样的话术。
张天心痛恨这样的猜测……他相信这样的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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