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耕像一场漫长而疲惫的潮水，缓缓退去，留下被翻垦得整齐却依旧贫瘠的土地，和一群被透支了力气的农人。
苏晚地头那个简陋的窝棚和便携缝纫架，成了田埂间一道奇特的风景。歇晌时分，总能看到她蜷缩在那方寸之地，手指飞快地穿梭，与周遭抻腰捶背、瘫倒歇息的社员形成鲜明对比。汗水滴落在纳了一半的鞋底上，混着泥土的气息，被她悄无声息地抹去。
这争分夺秒换来的成果微薄，却至关重要。一双双鞋底在她手下变得越发厚实密韧，针脚均匀得如同机器轧出。她甚至摸索出在极短间歇里绣出简单花样而不失精致的技巧。
然而，个人之力终究有限。第一批试做的十几双“独一份”布鞋终于完工时，春耕也接近了尾声。鞋子做得确实扎实舒服，鞋口绣的云纹或小花草也别致，但如何卖出去，又成了新的难题。再去县供销社？王经理那边主要收绣品，对布鞋兴趣不大。摆地摊？销量不稳定，且容易引人注目。
苏晚决定还是采用最笨也最稳妥的方法——靠口碑，熟人介绍。她将鞋子分送给之前合作过的赵婶子、李嫂子等人试穿，又让母亲拿了一双给相熟的老姐妹。
日子在期盼和焦虑中一天天过去。地里的活暂时告一段落，苏晚有了更多时间待在家里赶制鞋子，但销路的沉闷，像阴云一样笼罩在林家小院上空。
这天下午，苏晚正在院里给一批新鞋面绷绣花样子，忽听得院门外传来一阵沉稳的、不同于村里人的汽车引擎声。紧接着，是几声干脆的敲门声。
她心下诧异，放下针线去开门。
只见门外停着一辆军绿色的老旧吉普车，车旁站着两个男人。一个年轻些，穿着没有领章的旧军装，像是司机。另一个年长些，约莫四十多岁，身材微胖，穿着灰色的确良中山装，外套一件旧军大衣，脸上带着一种机关干部特有的、略显疲惫却又精明的神情。
“请问，这里是苏晚同志家吗？”年长那位开口问道，语气还算客气。
“我是苏晚。您二位是…”苏晚心中疑惑更甚。
“哦，你好你好！”中年男人脸上露出笑容，主动伸出手，“我是县郊红星军工厂后勤食堂的采购主任，我姓赵，赵德柱。这位是小刘司机。”
军工厂？采购主任？苏晚更加懵了，迟疑地和他握了握手：“赵主任您好…请问您找我是…”
赵德柱呵呵一笑，目光却已经越过苏晚，敏锐地扫向了院子里——窗台下那堆做鞋的材料，晾衣绳上挂着的几双成品布鞋，以及苏晚刚才放下的、绷着绣花鞋面的棚子。
“是这样，”赵德柱收回目光，解释道，“我们厂里有个女职工，她娘家婶子好像是你们村的，前些天穿了一双你们这儿做的布鞋去厂里探亲，哎呦，可给我们厂里那些老娘们儿稀罕坏了！都打听哪儿买的呢！说又跟脚又舒服，样子也板正，比发的劳保鞋强多了！”
他顿了顿，语气热络起来：“我这不就打听过来了嘛！苏晚同志，你这鞋子，能不能批量做？我们厂食堂啊，想给一线工人师傅们订一批当福利！那车间里机器轰鸣，站一天，脚底板疼啊！布鞋透气软和，最合适！”
巨大的惊喜如同海浪，毫无预兆地扑面而来，砸得苏晚一时竟说不出话！
军工厂！批量订单！这…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她强压住狂跳的心脏，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能…能做的！赵主任，您…您大概需要多少？什么时候要？”
“先订一百双！”赵德柱大手一挥，“尺码就按大众码，40到43的居多。最好一个月内能交货！价钱嘛…”他沉吟了一下，“厂里批的预算，一双最多能到这个数。”他比划了一个手势。
苏晚飞快地在心里计算了一下。这个价格，扣除成本，每双的利润相当可观！远远超过她零卖和做绣活！一百双…如果能按时完成…
巨大的机遇伴随着巨大的压力一同降临。
“价钱没问题！”苏晚立刻应承下来，语气斩钉截铁，“一个月，一百双，保证按时交货！”
“好！爽快！”赵德柱很高兴，“那就这么说定了！这是订金！”他让司机从车里拿出一个信封，“你先做着，过半个月我再来看进度！到时候详细记一下各尺码数量，签个简单的合同！”
送走兴冲冲的赵主任和吉普车，苏晚捏着那厚厚一沓订金，站在院子里，只觉得像在做梦。春风拂过，带来远处田野的气息，她却仿佛能闻到机油和钢铁的味道。
一百双！一个月！
她一个人，就算日夜不停，也绝无可能完成！
必须立刻扩大生产！召集人手！
她几乎是跑着去了赵婶子、李嫂子等人家，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了她们。妇人们听到军工厂的大订单和丰厚的工钱，都惊呆了，随即爆发出巨大的喜悦和热情，纷纷表示立刻就能开工！
苏晚迅速冷静下来，开始分配任务。谁负责纳鞋底，谁负责做鞋帮，谁负责最后的上绱和整理。工钱当场说定，按件计酬，多劳多得。她将赵主任给的订金毫不犹豫地拿出来，立刻让男人去公社供销社买回大批的布料、麻绳、袼褙。原本冷清的林家小院，瞬间变成了一个繁忙的小型作坊。
妇人们领了材料，欢天喜地又充满干劲地回家忙活去了。苏晚自己则负责最核心的剪样、指导和最后的质检。她深知，军工厂的订单，质量要求绝不能马虎。
院子里堆满了新材料，显得更加拥挤而充满生机。苏晚穿梭其间，指点着，计算着，安排着，脸上因为兴奋和忙碌而泛着红光。
林长河从自留地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幅热火朝天的景象。他脚步顿在院门口，看着几乎无处下脚的院子，和那个在人群中忙碌指挥、仿佛发着光的苏晚，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罕见的讶异。
苏晚看到他，立刻快步走过来，语气急促却带着压不住的喜悦，将军工厂订单和她的安排飞快地说了一遍。
“…时间紧，任务重，但这批活做好了，以后说不定还有长期合作！咱们这‘独一份’的布鞋，算是有出路了！”她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林长河安静地听着，目光掠过院子里堆放的军用绿帆布（这是赵主任特意要求的部分鞋面材料）和那些忙着纳鞋底的妇人。
当苏晚提到“红星军工厂”几个字时，他的目光几不可查地凝滞了一瞬。
他沉默地听完，没有像苏晚预期的那样表现出高兴或支持，反而眉头微微蹙起，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订单…手续齐全吗？对方可靠？”
苏晚一愣，没想到他最先关心的是这个，下意识答道：“赵主任给了订金，说过半个月来签合同…应该…可靠吧？那么大个厂子…”
林长河点了点头，没再追问。他走到那堆军用帆布前，拿起一块，用手指捻了捻厚度和质地，又看了看旁边妇人正在纳的、要求极高的“十字交叉”鞋底。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苏晚，目光深沉，像是透过眼前的繁忙，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苏晚耳中。
“这厂子，我待过。”
苏晚猛地怔住，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红星军工厂。后勤保卫科。三年。”林长河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但他眼神里某种复杂难辨的东西，却让苏晚心头一凛。
他…在军工厂服役过？还是后勤保卫科？他从未提起过这段经历。只知道他当过兵，退伍回来。
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林长河似乎并不打算解释，他只是看着那堆军用物资，又补充了一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只有苏晚能听出的、近乎本能的警惕：
“厂里规矩多，验收严。鞋底厚度，耐磨度，线头…一点都不能错。”
他的话，像一瓢冷水，悄无声息地浇在苏晚沸腾的热情上，让她瞬间冷静下来。
是啊，军工厂不是供销社，更不是私人买卖。规矩、标准、手续…一切都必须严格。
她看着林长河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忽然明白了他说这些话的用意——不是在泼冷水，而是在用他独有的方式，提醒她机遇背后隐藏的风险和必须遵循的规则。
狂喜渐渐沉淀为一种更加扎实的慎重。
“我明白了。”苏晚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锐利而认真，“我会盯紧每一道工序，严格按照要求来。尺寸、厚度、针脚，一把尺子量到底！”
她转身，重新走向那些忙碌的妇人，声音提高了些，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大家停一下！我再强调一遍咱们这鞋的标准！鞋底纳够一百二十针！一针不能少！线头全部塞进夹层里，外面一点不许露！特别是用了军用帆布的，针脚更要密实…”
林长河站在院门口，看着那个迅速进入状态、条理分明、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威严的苏晚，深邃的眼眸中，那抹复杂的神色渐渐化开，最终沉淀为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认可。
他不再多说，默默地将院门口碍事的柴火挪开，然后拿起扁担，去井边挑水。
缸里的水很快满了。
灶房里的柴也堆高了。
他用自己的方式，为这个突然加速、充满挑战的小小“兵工厂”，提供着沉默却坚实的后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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