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谷鸟的叫声穿透晨雾,一声声,清亮而执拗,催促着冻土彻底苏醒。河边的柳条抽出了鹅黄的嫩芽,在微风中柔软地摆动。田间地头,越冬的麦苗开始返青,绿意虽浅,却已连成一片希望的毯子。春天,终于挣脱了严寒的桎梏,真切地降临了。
天气转暖,公社的集市也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十里八乡的人们像是从冬眠中苏醒过来,挎着篮子,推着独轮车,从四面八方汇聚到河滩那片空地上,交换着自家生产的零星物品,也交换着憋了一冬的闲话家常。
苏晚也打算去集市上看看。父亲的身体日渐好转,虽然还不能干重活,但看家望门、帮忙捋顺丝线已不成问题。家里积攒了一些新做的绣花鞋垫、几个拼接布料的挎包,还有母亲腌制的几罐爽口咸菜。她想去探探行情,看看这些“非主流”的小东西能不能换点零钱,或者以物易物,换些急需的针头线脑。
她仔细挑选了几件绣工最精致的鞋垫和挎包,又带上两罐咸菜,用干净的蓝花布包好,放进背篓。临出门前,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将一件自己新做的、准备用来打开“高端定制”局面的样品——一件藕荷色底子、斜襟盘扣、领口和袖口用丝线绣了缠枝莲纹的薄棉袄罩衫——也叠好放了进去。万一遇到识货的人呢?
林长河看她要出门,没多问,只是默默地去推了自行车出来:“路远。我送你。”
苏晚本想拒绝,但想到沉甸甸的背篓和可能拥挤的人群,还是点了点头。
自行车碾过不再冻硬的土路,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春风拂面,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清新气息,吹散了积压在心头的些许阴霾。路两旁的白杨树哗哗作响,投下斑驳的光影。
集市上果然人声鼎沸。卖秧苗的、卖小鸡小鸭的、卖竹编农具的、卖粗陶碗盆的…各种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鲜活而生动的烟火气。
苏晚找了个靠边的空位,将蓝布摊开,把东西一一摆出来。她的摊位在这些农产品和日用品中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也因此吸引了不少好奇的目光。尤其是那件绣工精美的藕荷色罩衫,展开挂在一旁的树枝上,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精致的绣花引得路过的姑娘媳妇们频频回头。
问价的人不少,但真正掏钱的不多。毕竟,对于大多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户人来说,实用和便宜才是第一位的。苏晚也不急,耐心地介绍着,能换点钱最好,换不到,听听市场的反馈也是好的。
就在她刚用两双鞋垫换回一小包盐巴时,一阵略显喧哗的说笑声由远及近。
“建军,你看这笸箩编得多密实!买一个回去放馍馍正好!”
“哎,娟子喜欢就买!咱不差那点钱!”
苏晚抬起头,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只见不远处,她的前未婚夫张建军,正陪着一个穿着崭新红格子上衣、梳着两条油光水滑大辫子的年轻姑娘,在集市上闲逛。张建军脸上带着一种刻意张扬的得意,手里提着几个刚买的零零碎碎,对那姑娘殷勤备至。那姑娘则微微扬着下巴,享受着周围人投来的或羡慕或探究的目光,时不时发出娇嗲的笑声。
是丁娟。公社丁副主任的女儿。苏晚听说过她,也知道张建军退了自己的婚事后,很快就和这位副主任的女儿相看了。没想到今天在这里碰上了。
张建军显然也看到了苏晚,脸上的得意神色更浓了,故意搂紧了丁娟的腰,声音也提高了些:“娟子,累不累?要不咱去供销社里头看看?听说新来了种雪花膏,香得很,我给你买两瓶!”
那目光,那语气,充满了炫耀和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仿佛在说:看,离开你,我找得更好!而你,只能在这里摆地摊!
周围一些认识他们的人,目光也变得微妙起来,窃窃私语声隐约可闻。
苏晚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刺痛之后,涌起的是一股冰冷的怒意。她攥紧了手中的鞋垫,指节微微发白,但脸上却竭力维持着平静,甚至重新挂上了一丝淡淡的、客套而疏离的笑容,仿佛只是看到了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她不想理会这种幼稚的挑衅,更不想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然而,张建军却像是铁了心要给她难堪,竟然挽着丁娟,径直朝着她的摊位走了过来。
“哟,这不是苏晚吗?”张建军站在摊前,目光扫过地上那些“不值钱”的鞋垫挎包,嘴角撇了一下,语气夸张,“在这儿摆摊呢?生意怎么样啊?哎,也是,这年头,日子都不好过。不过女孩子家,抛头露面地摆摊,总归是不太体面。不像我们家娟子,就在公社广播站清清闲闲上个班,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
丁娟也好奇地打量着苏晚和她摊位上的东西,眼神里带着一丝城里姑娘对乡下手艺的天然轻视,她捏起一件绣花鞋垫看了看,又嫌弃地放下,娇声道:“建军,这手工的东西,粗糙得很,硌脚吧?还是百货大楼买的泡沫鞋垫软和。”
两人一唱一和,像两只聒噪的麻雀,刻意践踏着苏晚的尊严和心血。
苏晚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眼神变得冰冷。她正要开口,忽然灵机一动。
她不再看那对令人作呕的男女,而是伸手取下了挂在树枝上那件藕荷色的绣花罩衫,轻轻一抖,将其完全展开。
春日明媚的阳光恰到好处地洒在那件罩衫上。藕荷色的底布温柔雅致,斜襟上的盘扣是用同色系丝线精心盘绕的琵琶扣,最夺目的是领口和袖口那圈繁复而精致的缠枝莲刺绣——花瓣层叠鲜活,枝叶缠绕灵动,用的是苏晚能找到的最好的丝线,在光线下泛着柔和润泽的光彩,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出痕迹!
这件罩衫一拿出来,瞬间吸引了周围所有人的目光!
刚才还在看张建军和丁娟热闹的人们,顿时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和赞叹。
“哎哟!这衣裳真俊啊!”
“这绣花…绝了!比画上去的还好看!”
“这是啥料子?穿着肯定舒服!”
那件罩衫仿佛自带光芒,瞬间将张建军手里提着的廉价杂物和丁娟身上那件机器轧出的红格子上衣衬得黯然失色、俗不可耐。
苏晚仿佛没听到周围的议论,也没看张建军和丁娟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她只是微微侧过身,将罩衫对着阳光,用手指轻轻拂过上面的绣纹,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
“手工的东西,确实费工夫。一件这样的罩衫,从纺线织布到裁剪刺绣,得花上一两个月。比不上机器快,也比不上泡沫鞋垫软和。”
她顿了顿,目光终于抬起,淡淡地扫过张建军和丁娟,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怜悯的弧度:
“但穿在身上,贴的是人的皮肉,衬的是人的精气神。是好是赖,懂的人,自然懂。”
一番话,没有半个字反驳和争吵,却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那对只知道用金钱和地位炫耀的男女脸上!
周围的人群爆发出更热烈的议论,目光全都聚焦在那件精美的罩衫和苏晚身上,再也无人去看张建军和丁娟。
丁娟的脸涨得通红,像是被人当众剥光了衣服,羞愤难当,猛地一跺脚,甩开张建军的胳膊:“丢人现眼!还不走!”说完,捂着脸扭头就钻进了人群。
张建军脸色铁青,手里的东西差点掉地上,看着苏晚那平静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的眼神,所有炫耀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难堪和狼狈。他狠狠地瞪了苏晚一眼,灰溜溜地追丁娟去了。
一场闹剧,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收场。
人群却并未散去,反而更多人对那件罩衫产生了兴趣,纷纷围上来问价。
“姑娘,这衣裳卖不卖?多少钱?”
“能给俺闺女做一件嫁衣不?就要这样的绣花!”
“这鞋垫咋卖?给俺来两双!”
苏晚被热情的人群围在中间,耐心地解答着,说明这件是样品,可以预定,并报出了一个对于农村来说堪称“天价”但相对于其工艺价值又极其合理的价格。
就在她忙于应付之时,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大手,忽然从旁边伸过来,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
苏晚一怔,抬起头。
是林长河。他不知道何时过来的,正站在她身侧。他没有看那些热情的人群,也没有看那件引起轰动的罩衫,目光只是落在她的脸上,深邃的眼眸里看不出什么情绪,但握着她手腕的力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差不多了。该回了。”他低声说,声音淹没在嘈杂的人声里,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苏晚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风头出够了,见好就收,避免再次成为焦点,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她看了一眼依旧热情的人群,又看了看他沉稳的眼神,点了点头。
她礼貌地对还在问价的人们道:“对不住大家,今天样品不卖,只接受预定。有想要的,可以到小河村苏家找我细说。”
说完,她快速地收拾起摊子。
林长河帮她将东西收进背篓,然后一手提着沉甸甸的背篓,另一只手依旧握着她的手腕,牵着她,分开人群,向外走去。
他的手掌宽大温热,带着常年干重活留下的粗糙茧子,握得并不紧,却有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苏晚跟在他身后,能感受到周围投来的各种目光——好奇、羡慕、探究…但在他高大身影的隔绝下,那些目光似乎都变得无关紧要。
他就这样牵着她,一路沉默地走出喧闹的集市,走到停放自行车的地方。
春风依旧和煦,吹动着她的发梢和衣角。
手腕被他握住的地方,皮肤微微发烫,一路烫到了心底。
直到周围不再拥挤,他才松开手,将背篓在自行车后座捆好。
整个过程,两人没有一句交流。
他跨上自行车,等她坐稳,然后蹬动了车子。
车轮碾过春日松软的土路,悄无声息。
苏晚坐在后座,看着道路两旁飞速后退的杨柳新绿,看着前方男人宽阔挺拔的后背,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酸酸胀胀,又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刚才在集市上,面对张建军的羞辱,她没有哭。面对众人的围观赞叹,她没有飘。
但此刻,在这寂静的归途上,感受着手腕残留的温热和那份无声的守护,她的眼眶却忍不住微微发热。
她悄悄伸出手,极轻地、小心翼翼地,拽住了他军装外套的一角。
布料粗糙,却温暖无比。
林长河蹬车的动作似乎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稳。
风声过耳,春光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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