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加工点的成功运转,如同为锦绣制造厂这辆高速行驶的列车加挂上了一节动力车厢,暂时缓解了产能不足的燃眉之急。订单被有序地分解到总厂和加工点,机器昼夜不息,工人们干劲十足,外汇收入持续流入,一切都呈现出蓬勃发展的景象。
然而,站在生产一线最前沿的林长河,以及掌控着全盘数据的苏晚,却几乎同时敏锐地察觉到,在这片繁荣之下,潜藏着新的、更深层次的危机。
危机的根源,依旧在于“人”。
在总厂,为了确保出口订单万无一失,林长河不得不将最有经验的老师傅和最好的设备都集中在出口生产线上。这使得内销产品的质量和交货期,开始承受巨大的压力。张师傅疲于奔命地在两条生产线之间协调,嗓门比以前更沙哑,眉头也锁得更紧。
而在加工点,问题则以另一种形式显现。尽管林长河用铁腕建立了秩序,苏晚用温情凝聚了人心,但“零基础”的工人们成长需要时间。她们可以通过严格的培训和纪律,达到合格的标准,但想要达到总厂老师傅那种举重若轻、效率与质量并存的熟练程度,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加工点的产量虽然上来了,但单位产品的工时消耗远高于总厂,整体效率的提升,很大程度上是依靠“人海战术”——不断增加工人数量,三班倒连轴转。
这种模式的弊端很快显现:
一是效率瓶颈。缝纫、锁眼、钉扣等核心工序,依然严重依赖工人的手眼配合和熟练度。一个工人一天能缝制的衣物数量是有上限的,订单持续增加,就意味着需要不断招募和培训新工人,管理成本和难度呈几何级数增长。
二是质量波动。即使有严格的标准和检验,不同工人之间,甚至同一工人在不同时间、不同状态下,做出的产品依然存在微小的、难以彻底消除的个体差异。对于追求极致统一和标准化的高端订单而言,这种波动是潜在的隐患。
三是成本攀升。不断上涨的工人工资、庞大的管理团队、以及因效率不高而隐形成本,正在逐步侵蚀着出口订单带来的利润。杨建华会计的报表上,虽然总收入在快速增长,但利润率却出现了增长放缓甚至轻微下滑的苗头。
矛盾在一个周五的下午集中爆发。一批发往法国的新款衬衫,在最终质检时,周志刚工程师发现,由于不同工人锁眼力度有细微差别,导致部分衬衫的扣眼呈现出不易察觉的松紧不一。问题不算严重,大多数内销客户可能根本不会注意,但这批货是出口的高端系列。
“必须返工!”周工态度坚决,“这种不一致,不符合高端品牌的定位。”
张师傅看着那几百件需要返工的衬衫,几乎要跳起来:“老周!这得返到什么时候去?后面还有一大堆货等着呢!工人们已经连轴转了好几天了!”
负责锁眼工序的几个女工委屈地低下头。
站在一旁的林长河没有说话,他拿起一件合格品和一件需要返工的产品,拇指反复摩挲着那两个看似一模一样的扣眼。他感受到的,不仅仅是松紧的细微差异,更是人力极限所带来的那种无法根除的、令人无力的不确定性。
当晚,在新家的书房里,苏晚面前摊开的不是财务报表,而是几本托人从香港带回来的、印刷精美的国外服装产业杂志和产品样本册。上面的图片清晰展示了国外现代化服装工厂的景象——宽阔明亮的车间里,自动化裁剪机如同精准的绘图仪,一次就能裁剪出上百层布料;专业的锁眼机、钉扣机效率极高,且每个扣眼、每颗纽扣都如同复制般一模一样。
她指着图片上的设备,对坐在对面、正对着加工点产能数据皱眉的林长河说:“长河哥,你看。国外早就不是我们这样,完全靠手工和普通缝纫机了。他们靠的是这个——自动化设备。”
林长河抬起头,目光落在那些冰冷的钢铁巨兽上。他没有立刻回应,而是拿过苏晚手中的一份关于自动化裁剪机的简要介绍资料,上面提到了节省布料、提高精度和效率的数据。
“人,会累,会分心,手艺有高低。”苏晚的声音带着一种看清方向的冷静,“机器不会。只要调试好,它就能一直保持最高的精度和稳定性。我们要想真正站稳国际市场,保证大规模生产下的绝对质量统一,光靠增加人手,不行了。”
她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设想:“我们需要引进更先进的设备,比如自动裁剪机,比如专业的锁眼机、钉扣机。先从最关键、对质量一致性要求最高的工序开始。”
这个想法,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在接下来的管理层会议上,激起了比之前讨论建立加工点时更为激烈的争论。
“我反对!”杨建华会计第一个站出来,语气前所未有的强烈,“苏厂长,您知道这一台进口的自动裁剪机要多少钱吗?还有那些特种缝纫设备?这几乎要耗光我们今年大部分利润!甚至是需要再次大额贷款!风险太大了!我们现在靠人工不是也能完成订单吗?为什么非要冒这个险?”
周志刚工程师则从技术层面表示担忧:“自动化设备操作复杂,维护要求高,我们完全没有相关技术和人才储备。一旦出现故障,维修怎么办?难道还要花天价请外国工程师?万一设备水土不服,或者我们的人玩不转,那投入的巨资就真的打水漂了!我认为,现阶段巩固现有的人工管理模式,提升人员技能,是更稳妥的选择。”
张师傅更是直言不讳:“买了那些铁疙瘩,是不是就不用这么多工人了?那跟着咱们干了这么久的老伙计们怎么办?让他们下岗吗?这不行!咱们不能干这种卸磨杀驴的事!”
以孙卫国为代表的一些年轻骨干,虽然对新技术充满好奇和向往,但在老成持重的反对声面前,也不敢轻易表态。
会议室内,革新派与保守派意见尖锐对立。苏晚虽然坚信技术是未来的方向,但杨会计提出的财务风险,周工提到的技术门槛,以及张师傅担忧的人员安置问题,每一个都是无法回避的现实难题。
压力再次集中到了苏晚和林长河身上。
会议在僵持中结束。苏晚回到办公室,心情沉重。她理解大家的担忧,巨额投入、技术风险、人事震荡,每一条都足以让任何决策者踌躇不前。
深夜,林长河没有像往常一样早早休息,而是坐在书桌前,面前铺满了这几个月总厂和加工点的生产报表、工时记录、物料消耗清单以及残次品统计。他拿着一支铅笔,在一张白纸上,不停地写写画画,进行着复杂的演算。他的字迹依旧工整而略显笨拙,但那些数字和符号,却承载着他最务实的思考。
他计算着目前人工裁剪的布料利用率,与自动裁剪机理论上的节省率进行对比;他核算着锁眼、钉扣工序占用的人工成本和时间,与自动化设备可能带来的效率提升进行权衡;他甚至将可能因为质量更加稳定而减少的返工和索赔损失,也纳入了考量范围。
这是一个不眠之夜。
第二天清晨,林长河将那张写满了密密麻麻数字和结论的纸,推到了苏晚面前。
苏晚仔细地看着。上面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冷冰冰的数据对比和基于数据的推断。林长河的结论简单而清晰:
一台自动裁剪机,理论上可以替代至少八个熟练裁剪工,并且能将布料利用率提升百分之五到八,长期来看,节省的布料成本相当可观。
专业锁眼机、钉扣机的效率是人工的十倍以上,且质量百分之百统一,能彻底解决目前的质量波动难题。
综合考虑效率提升、质量稳定、物料节省和长期的人力成本上涨趋势,虽然前期投入巨大,但预计在两年到三年内,可以通过产生的效益收回投资成本。
在纸张的最下方,他写了一行字:“短期看,贵。长期看,值。人,可以培训新岗位。”
这行字,解决了张师傅关于人员安置的担忧——技术革新不是要淘汰人,而是要将人从重复、低效的劳动中解放出来,去从事技术操作、设备维护、质量管控等附加值更高的新岗位。
苏晚抬起头,看向林长河。他的眼中带着熬夜的血丝,但眼神却异常清明和坚定。他用他最擅长的方式——基于事实和数据的具体分析,给予了苏晚战略构想最坚实的支撑。
“你……”苏晚的声音有些哽咽。
“机会,不等人。”林长河沉声道,“现在咬牙投入,是为了以后不被甩开。”
他的态度明确无误。在是否进行重大技术革新的抉择上,他再次毫无保留地站在了苏晚身边。他相信她的眼光,而他,负责为她扫清决策路上最现实的障碍——用数据证明其可行性。
有了林长河这份沉甸甸的测算和分析,苏晚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也烟消云散。
在再次召开的管理层会议上,苏晚没有空谈未来,而是直接将林长河的测算数据展示给大家。她一条条地分析投入产出,解释技术革新如何从长远解决当前的质量、效率和成本困境,并郑重承诺,绝不会因为引进设备而让任何一位老员工下岗,将通过培训实现岗位的平稳转换。
林长河的数据,像坚实的桥墩,支撑起了苏晚描绘的宏伟蓝图。反对的声音虽然没有完全消失,但已经失去了之前的力度。杨会计开始认真核算贷款方案和投资回报周期,周工则开始着手研究设备选型和前期技术资料准备。
“举手表决吧。”苏晚环视会场。
她率先举起手。林长河紧随其后,动作坚定。接着,是孙卫国等年轻骨干。周工沉吟片刻,也缓缓举起了手。杨会计看着苏晚和林长河,又看了看那份数据,最终,也艰难地举起了手。张师傅看着大多数人都同意了,重重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把手举了起来。
“全票通过。”苏晚宣布,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决议:正式启动技术升级计划!首批引进自动化裁剪机一台,专业锁眼机、钉扣机各两台!相关资金、技术、人员培训工作,立即启动!”
尘埃落定。
这是一个艰难却至关重要的决定。它意味着锦绣制造厂将不再满足于依靠廉价劳动力和管理优化来参与竞争,而是开始向资本密集型和技术密集型的企业转型,真正踏上依靠科技进步驱动发展的新征程。
技术革新的大门,就在这对夫妻的再次携手与坚定共识下,被毅然推开。门后,是更高的效率,更稳定的质量,以及一条充满挑战却也通往更广阔天地的、属于现代工业的康庄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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